于奶奶耳朵不大好使，听不清楚尚沐讲话，看他那坐立不安的样子，以为小朋友还在紧张。</p>
她佝偻着身子往前挪了挪，胖胖的橘猫就放到了尚沐面前。</p>
“橘哒很乖，护工也帮她剪过指甲了，你摸摸看。”奶奶笑着说，眼角的皱纹也跟着卷起来。</p>
尚沐抿抿嘴唇，迟疑着抬了胳膊。</p>
然后，在奶奶鼓励的目光下，动作小心地在猫咪脑袋上摸了一下。</p>
肉哒哒的小胖猫，立刻伸伸脑袋，反往他手上蹭。</p>
于奶奶笑眯了眼睛，又朝少年努努嘴：“橘哒很喜欢你吶，你再摸摸。”</p>
尚沐掌心蹭蹭小胖猫的脑袋，又挠挠她的脖颈。</p>
橘哒被摸得舒服了，干脆往石桌上一仰，露出白绒绒的肚皮来，喉咙里也发出好听的呼噜声。</p>
尚沐顺着猫咪的毛发，从上到下地帮她做全身按摩。</p>
“奶奶，陆凡已经在这里很久了吗？”他轻声问。</p>
说话时，长长的睫毛一直低垂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猫咪白白的肚皮。</p>
“小陆啊，是来很久了。我也就来这四合院住了小半年的时间，小陆可比我早多了。我刚住进来的时候，小陆和你郑爷爷就已经成了忘年交。”</p>
“老郑喜欢晒太阳，小陆一过来就帮他把轮椅推出来。俩人就经常坐在这边，说什么苏兰的笛子，还有地锅鸡，卤什么东西之类的。我也听不懂，可能是在聊音乐或者做菜吧？音乐那些个，奶奶不懂，就经常插嘴，和他们说说做菜。”</p>
尚沐了然地“嗯”了一声。</p>
脑海中勾勒着男生坐在槐树下、与人说话时，恬静的样子。</p>
尚沐正和奶奶聊着天，做护工的小姐姐端着一杯水过来，手上还拿着透明的药盒。</p>
“于奶奶，您该吃药啦 。”她说着，打开药盒，露出几片方方圆圆的药片。</p>
“诶，好。”于奶奶说着，从护工手里结果药片，一小把都给扔到了嘴里。</p>
尚沐看到有一个圆圆的小药片掉进了奶奶的脖子里，想要出声提醒，却被护工小姐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p>
等到奶奶这一把药都吃完了，护工结界才又从盒里拿出来一颗：“您刚才有一颗漏掉啦，还再补上这一个哦。”</p>
于奶奶像个小孩似的，“啊”了一声，瞪大眼睛：“又漏了？”</p>
护工从她衣领里捏出来一颗，笑着说：“您看，是不是的？”</p>
于奶奶咧着嘴唇直笑：“还真是！”</p>
他们两人的互动有趣，尚沐就在一旁看着。</p>
等到于奶奶吃好药，又被护工哄着回了屋，院子里只剩下了尚沐一个人。</p>
他转头看向北院的玻璃窗，屋子里的人已经站起身来。</p>
尚沐看过去的时候，恰逢那人不经意得一瞥。</p>
他连忙抿出浅浅的笑窝，朝这窗户挥挥手。</p>
“再等一下。”</p>
窗子里的少年，缓缓得用唇语说。</p>
尚沐乖乖点头，慢吞吞地回以唇语，说：“没关系。”</p>
*</p>
”陆凡还蛮关心你的嘛，我看他这么些年了，一直都独来独往，这还是第一回带人过来。“</p>
刚刚扶于奶奶进门的护工，摘了口罩坐到尚沐面前的石凳，弯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p>
她单手托在下颌，打量着白白净净的小少年。</p>
“今天市一中的学生过来做公益，你可是继陆凡之后，第二个能过测评的高中生，可真是稀有物种啊。”</p>
尚沐茫然地“啊”了一声，隐隐抓到些什么。</p>
他连忙问：“您是说，陆凡他早就过来了吗？他那么早就过了心理测评？”</p>
按照护工讲的，陆凡已经过来很多年？很多年是多久？那个时候，陆凡才多大啊……</p>
还有先前于奶奶说过的：陆凡和郑爷爷，都是经过事儿的。</p>
这一切都在颠覆尚沐对陆凡的认知。</p>
先前只觉得：这人应该只是一个比较高冷的学霸，又因为年纪稍大的缘故，不太能融入得进这个班级。</p>
现在才发觉，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p>
护工手指捏捏橘哒的脖子，细细回忆：“应该是陆凡初三那年吧，他外公搬进来了。我记得当时他还是全市的中考状元，考试之前他外公癌症复发，但是因为他当时在读初三，怕耽误他考试，就把这事瞒下了。等到考完试，他外公昏倒住院，陆凡才知道这件事。那时老人的癌细胞已经全身扩散，到了晚期。”</p>
尚沐心里咯噔一下，整颗心像是坠了一块石头，胸口又闷又疼。</p>
“他……身边只有外公吗？”他声音颤颤着说，眼睛也跟着红了一圈。</p>
护工姐姐被他这反应吓到，连声安慰：“哎，你别哭啊，把你惹哭，陆凡一会儿出来要说我了。”</p>
“我也不太清楚他家里的情况，他外公当时病情很严重。老人放弃治疗，才搬进关怀院来的。陆凡似乎是和市一中达成协议，不要奖学金，保留学籍休学一年。”</p>
尚沐很想问一句：那后来呢？</p>
却又迟疑着，怎么也问不出口。</p>
毕竟事情过去了那么久，而这里也没有陆凡的外公……</p>
老人的结局，不言而喻。</p>
所以，他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p>
北院传来“吱呀”的开门声，两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工先是推开了门。接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徐徐现出了全身。</p>
身穿校服的陆凡，正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缓缓地将人推出来。</p>
“郑爷爷，您准备出发啦？到了离岛可要想我们啊！”护工笑着地起身，语气轻快地说。</p>
尚沐怔了怔：爷爷这是，要出远门吗？</p>
随后才发现，在陆凡身后，还有一位提着行礼的护工。</p>
老人这会儿似乎很高兴，朝着两人的方向摆摆手，喉咙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p>
陆凡懂事地跨步上前，双手搭在膝上，声音低低地问了几句不知什么话。</p>
老人没有什么力气，此时的交流近乎无声。</p>
整个院落的目光都落在他跟前瘦瘦高高的男生。</p>
风依然吹得和煦，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云，罩在天上的太阳，落下一小片阴影。</p>
这一过程并不漫长，待院子里又重新洒满了阳光，陆凡已又站了回去。</p>
“爷爷说，会一直想念你们，谢谢你们的照顾。”男生说着，勾了勾唇角。</p>
而后，乌黑的眸子，看向石凳边已站起来的少年。</p>
他推着轮椅过朝人走去。</p>
老人虽说话有些困难，但眼睛却始终亮着一盏不熄的光。</p>
“爷爷您好，我是陆凡的朋友。”少年乖巧地说。</p>
老人下颌微微动了几下，胳膊微微向前探着，露出一只形如枯树的手。</p>
“爷爷要和你握手。”陆凡看着他，低声提醒。</p>
尚沐连忙上前一步，半蹲下身子，伸出右手握上老人的掌心。</p>
爷爷的手很干燥，有一些粗砺的感觉，仅剩掌心还保持着一分柔软。</p>
老人握上少年后，一直没有松手，又颤巍巍地将另一只胳膊朝着陆凡的方向挪。</p>
陆凡连忙将他手掌握住，单膝跪着，蹲下身子，半伏在老人膝前。</p>
“小凡……”离得近了，尚沐才看看听见老人嘴唇里发出的气声。</p>
像是长久时间里搁置的长笛，破了那层最最重要的薄膜，再怎么用力，都没了声响。</p>
想到这是位即将离去的老人，尚沐眼眶倏得红了。</p>
他紧紧咬住下唇，才忍住没让自己哭出来。</p>
老人似是刚刚那一句话，耗尽了力气，过了好久之后才颤着手两只手，将眼前两人的手掌叠在一处。</p>
“好……孩子。”老人说。</p>
陆凡的手，就叠在尚沐的手背。</p>
在两人交叠的一瞬间，男生掌心僵了几僵。在短短几秒钟后，又紧紧地，握在了尚沐的手上。</p>
“嗯，这里的事，您都放心。”陆凡轻声说。</p>
“我要，面朝大海……”许久之后，老人将两人的手放开，吐出一句完整的话。</p>
陆凡握着尚沐的手，始终没有松开。</p>
他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勾了勾唇角，说：“春暖花开。”</p>
话音落下，老人的唇角，就扬起了浅浅的、轻松的、心满意足的笑。</p>
*</p>
两人送走郑爷爷，陆凡握着尚沐的手才终于松开。</p>
“抱歉。”他说，“这世上，爷爷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p>
说话时，目光依然望着四合小院的照壁。</p>
照壁上，红白绿的瓷砖，拼凑出一副仙鹤戏水图。</p>
下面的花池里，蝴蝶花在风里微微得颤着。</p>
“这就是我不让你过来的原因。”陆凡说。</p>
转头，却发现身旁的少年正低垂着脑袋，手指慌乱地落下，指尖上，是滢滢的泪珠。</p>
陆凡一怔，半弯下双膝，让自己与少年平视，才发现这人已经哭成可怜兮兮的一团。</p>
尚沐哭得很小心，连抽气的声音都没有，就只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落。</p>
鼻头红红的、眼睛红红的，哪里都红红的，哭的无比惨烈。</p>
陆凡自衣兜里掏出纸巾，抽出一张，擦在少年的脸上，温声问：“是不是害怕了？”</p>
男生向来清清冷冷，手上动作却异常轻柔。</p>
待到少年脸上的眼泪都被擦干净了，又执起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p>
最后才低声安慰：“都擦干净了，就别哭了，嗯？”</p>
尚沐吸吸鼻子，从鼻尖儿里发出一声“嗯”，哑哑的、弱弱的。</p>
随后微微抬了下颌，看向这个比他要高出半头的男生。</p>
“陆凡……”他忽然小小地叫出声。</p>
“嗯？”</p>
“我可不可以，抱抱你啊？”少年问。 作者有话要说： 离开，该是平静的。</p>
要积极地生长、如夏花般盛放。</p>
然后，静待死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