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凤九裹了件毛大ao坐在东厢的窗跟前,一边哈着气取暖,一边第七遍抄写宗学里夫子罚下来的《大日经疏》.
她小的时候念书调皮,他们青丘的先生也常罚她抄一些经书,但那时她的同窗们的老爹老娘大多在她的老爹老娘手下当差,因这个缘故,他们每天都哭着抢着来巴结她,先生让她认的罚总是早早地就被这些懂事的同窗私下代领了。她念学念了那么多年,学塾里真二八经的或文罚或武罚一次也没有受过。不料如今世事变迁。她自认自己三万多岁也算得上有一些年纪,堂堂一个青丘的女君,此时却要在区区一个比翼鸟的宗学里头抄经受罚,也算是十分可叹的一件事。
她由此得出两个结论,一、可见强龙不压低头蛇,老祖宗诚不欺她;二、可见一个猪一样的队友抵过是个狼一样的敌人,老祖宗再次诚不欺她。地头蛇是比翼鸟一族那个严厉的宗学夫子,而猪一样的队友,自然唯有燕池悟才配得上这个响亮名头。
事情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田地,半年来凤九也时常考虑,考虑了再考虑,只能归结于时命。
半年前,她不幸同小燕壮士掉至梵音谷中一处突出崖壁,两人和和气气讲了一两刻的故事后,又不幸从崖壁上掉落至谷底,最后不幸砸中了长居此谷中的比翼鸟一族的二皇子,就一路不幸到如今。
砸中了长居此谷中的比翼鸟一族的二皇子,就一路不幸到如今。那位二皇子黄姓相里,单名一个萌字,全名相里萌,人称萌少。
比翼鸟一族历来有未婚男子不得单独出谷的定制,萌少虽未成婚,却一心向往谷外的花花世界,蓄了许久时力,挑了一个黄道吉日,打算离家出走,没想到刚走出城门口,就被从天而降的凤九砸晕了。
燕池捂垫在凤九与萌少的中间,其实也很晕,凤九则更晕,待清醒之时,二人已被拘拿往比翼鸟王宫的大殿前。王座上坐的是阖族女君,也就是萌少他娘。
凤九虽诸多功课不济,所幸上古史学的好,晓得比翼鸟一族曾同他们青丘结果梁子,如今自己算掉进比翼鸟的窝里了,万不可亮出身份,给小燕使了个眼色,神经比铁杵粗的小燕盯了她半响,未曾领教她目中真意,不过幸而原本他就不晓得她乃青丘的帝姬
砸晕皇子之事可大可小,皇子若长久醒不来这事就大,皇子若及时醒来,一旁在有个讲清的,此事亦好说。
凤九运气很好,萌少醒的很及时。浇熄了座上女君作为慈母的一腔雷霆怒火。原本判二人发落至死牢。中途改往水牢押着。但这厢水牢的牢门还没有拧开,又传来令旨说不关了,速将二人恭敬的请回上殿。
凤九一派懵懂地被簇拥至之前受审的大殿,听说方才有人急切的赶至殿中替他二人讲了情。说验明二人原是一河相隔的夜枭族的小王子并他妹妹,因仰慕领族宗学的风采,一路游学至此地,才不幸砸晕皇子,纯属一个误会。
凤九私心里觉得这才是个误会,但女君竟然信了,可见是老天帮村他们,不可辜负了老天爷。
一番折腾后的二次上殿,殿上女君一改片刻的金刚佛母般的怒客。和蔼又慈悲地瞧着他们,亲切又谦顺地下赦令:二人既是同盟友邻的友客,又是这样热爱学习,特赐二人入住王族的宗学,一全他们拳拳的好学之心,二来也方便两族幼小一辈间相互切磋,云云。
比翼鸟的朝堂上,凤九原本觉得,自己虽然一向最讨厌学塾,但好歹念了万八年学,拘出来一些恬淡性子,再重返学塾念一念书不是什么大事,忍一忍便过了。但小燕壮士如此狂放不羁之人想必是受不得宗学的束缚,怕忍不了那一忍,搞不好宁愿蹲水牢也不愿对着书本卷子受罪。
有这么一层思虑,风九当日当时极为忐忑,唯恐燕池悟蓦然说出什么话来使二人重陷险境。这种事,他觉得以他的智商是干得出来的。没想到小燕当日居然十分争气,他原本神色确然不耐,上殿后目光盯着某处怔忪了一会儿,不耐的火花竟渐次消逝,微垂着头,反倒像是很受用女君的安排.
凤九曾寻着一个世纪溜至解忧泉附近遥望过一回那颗娑婆树,瞧见传说中的珍果印在叶间闪闪发亮,丹朱之色果然如西天梵境中佛陀嘴唇的法相。她遥遥立在远处瞧了许久,倘这枚小果果真能生死人肉白骨,有个已辞世多年的故人,她想救上一救。
既然夫子握着她能否得到娑婆果的大权,她当然不能再跟他对着干,他为图心中痛快罚她的经书,她也断不能再像往常一样置于一旁。该抄的还是要抄,要顺他的意,要令他一见她就通体舒坦、心中畅快。此外,她还审慎地考虑了一番,自觉以往得罪这位夫子得罪得略过,此时不仅要服从他,还得巴结。
但如何来巴结夫子?凤九皱着眉头将叠好的洒金宣又一一摊开来,夫子原本只罚她抄五遍《大日经歌》,她将它们抄了十遍,这便是对夫子他的一种示好,一种巴结吧?转念一想,她又感到有些忧心:这种巴结是否隐晦了一些?要不要在这些书抄的结尾写一句“祭韩君仙福永享仙寿无疆”的话?不,万一夫子根本没有心情将她的书抄看完,不久白费了?看来还是应该把这句令人不齿的奉承话题在最前头。她重提起笔,望着窗外的积雪发了半天呆,又辗转思忖了半晌。这个老夫子的名字是被叫做慕寒,还是韩祭来着?
恰逢风尘仆仆的燕池悟裹着半身风雪撞门而入。他二人因在此谷占了夜枭族王子、公主的名头,被人们看做一对兄妹,因而被安置在同一院落中。这个院子名也很有比翼鸟的族风,称作疾风院。就建在宗学的近旁。因燕池悟似乎果真忘怀姬蘅,另看上了当初于肃穆?堂上惊鸿一瞥的白衣姑娘,下学后多在姑娘初奉承,并没有太多机会碍凤九的眼,二人同住半年,相安无事,相处颇好。
凤九探头向正整理长衫的燕池悟:“你晓不晓得我们夫子叫个什么什么名儿?”
小燕十分惊讶:“不就叫夫子吗?”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那老匹夫竟还有个什么别的名儿?”
第二日凤九赶了个大早前往学塾,想打听打听夫子究竟叫什么名讳。她着实未料到巴结人乃如此困难的一桩事,且这位夫子的名号?得比姑娘们的闺名还严实,京学中出了燕池悟,这半年她独与二皇子相里萌交好,结果去萌少处一番打探,连萌少亦无从得知夫子他老人家的尊讳。
卯正时分,天上一轮孤月吐清辉,经常此时只有几个官门薄寒的子弟在宗学中用功,今日却远远听到学中有些吵闹、声儿虽不大,但能发出这么一派响声儿也不是一人两人,凤九隐隐感到竟是有热闹可看,原本还有些瞌睡,顿醒了大半。加快脚下步伐,心想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今日少睡一个时辰不亏。
学塾中不知谁供出几颗月明珠,照的斗室敞亮,凤九悄然的闪进后门,抬眼间大半同窗竟都到了场,且各自往来忙碌,似乎是在往学堂的周围布置什么暗道陷阱,面朝课堂叉腰拎着张破图纸指挥的是萌少堂妹洁绿郡主。
凤九在一旁站了一时半刻,其间同窗两三入席,有几个同洁绿交好的上前打探,凤九听了个大概。
原来今日本该九重天某位仙君莅临宗学授茶席课,昨日下晚学时都听夫子言那位仙君仙务缠身此行不便,差了他身旁一位仙伯来替他,今日正好这位仙伯前来授课。洁绿她们的计划是,用这些暗道陷阱喝退那仙伯,如此她们的茶席课无人授讲,兴许天上哪位仙者晓得她们待他此情深笃,会下来亲自将这门课补予她们,凤九觉得她们有这等想法,实属很傻很天真。
其实凤九来宗学着实日浅,关于这位仙者的传闻只听过些许,传闻中,大家由于恭敬都不提他的名号,似乎是位很尊贵的仙者。这位尊贵的仙者据说在九重天地位极高,佛缘也极深,但从未收过什么弟子,传言当年天君有意将太子夜华送与他做关门,亦被拒之门外,总之,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此看得起他们区区一组比翼鸟,愿在他们族中讲学,虽十年才来一回且一回不过逗留一月半月,也是让ke族都觉得有面子的一件事。唯一的遗憾是他们族向来不同外族通往,以至这份大面被捂在谷中,炫耀无门,令人扼腕。
凤九初闻这位仙者的传说时,将九重天她识得的神仙从头到尾过滤一遍。得出两个人,一是东华,一是三清四御中的太清道德天尊,又称太上老君。将年幼的夜华拒之门外的确像是东华干的出来的事,但凤九琢磨,东华不是个性喜给自己找麻烦之人,来此处讲学,此处有如此多烦人的女弟子,他从前不正是因为怕了纠缠他的魔族女子才弃置魔道吗?反到兜率宫的太上老君他老人家,瞧着像是个很有情趣的老头子,不过,老君他老人家竟在梵音谷有如此多拥,倒是凤九未曾料到的一件事。
天色渐明,可见窗格子外山似削成,颓岚峭绿,风雪中几许生气。
诸学子将陷阱暗道铺设完毕,喘气渐暂歇时,正逢相理萌幽幽晃进学堂,见此景怔了一怔。凤九瞧他的摸样像是要开口劝说他表妹什么,竖着耳朵朝他们处凑了一两步。
望???神的萌少,充满感慨且?情的摇了几次头,正碰见她转头?过来,??碰在一处。
两人相视一?,萌少拎着?一刻还被??郡主拽在手中的的??她招了招手:“九歌你过来,?遭陷阱之类。我看?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她既然做了打算?此机关。最好是??陷阱中三两日夜出不来再无法替??。你过来?如何重设一下?”
这一声“九歌”凤九晓得是在唤她。她在梵音谷中借了夜枭族九公主的身份,九公主的闺名正是九歌。萌少这个堂兄??。被堂妹如此一遍煽?。依然很为她着想,胸襟?宽广。凤九捧着?挨过去探头?他手中的图纸。不过是?,可她?授课的那位倒霉仙伯淋些水摔几跤吃些石灰,依她多年同夫子们斗智斗勇斗出来的经验之谈,上不得什么台面。 她手指伸过去独点了点讲课那处:“别的都撤了吧,此处?打口深井同城外的思行河相连,再做点障眼法儿,我担保那位一旦踩上去嗖的一声落下,必定十天半个月不会再出现在你我面前。”萌少略思忖问她:“是否有些狠了?若仙伯回去后怪罪——”
凤九喝了口茶:“或者也可以考虑此处挖了一个深坑,下面遍插注满神力的尖刀,待他掉落时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地将他做了,此乃一了百了之法。当然比之先前那个法子,抛尸是要稍麻烦些。”
萌少拎着图纸半晌:“……那还是先前那法子本少觉得要好些。”
符虞山头石磊磊木森森,虽入冬确未染枯色,浓树遮阴,?只见碎天。半空掠过一声仙鹤的清啸,和以一阵羽翼相?之声,一看就是座有来头的仙山。
太晨宫的掌?仙着重霖立在梵音谷的石壁?,万分纠结的叹了口长气。自两百多年前的妙义慧明境震荡不安?,帝君每十年借讲学之名入梵音谷一次,将境中逸散的三毒浊息净化,帝君避着众仙来此谷,每一趟皆是他随。今此没有他跟着,也不晓得帝君他老人家在谷中住的惯否。
妙义慧明境的存在,除上古创世的神祗外没有几人晓得。它虽担着一个佛名,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方。洪荒之始,天地如硬客的?子化开后,始有众神魔居住的四海六和八荒,而后在漫长的浊息中,繁衍出数十亿众大千凡世。凡世中居的是凡人,但凡人因凡?,不过百年,为数众多的凡事各自便积了不少贪爱,嗔怪,?三毒凝成的浊息,受这些厚重的浊息所扰。各凡世礼崩乐坏,战祸频发,生灵涂炭,几欲崩塌。为保凡事的无碍,东华闭关七夜在天地间另盖出一个世界,以吸纳各世不堪承受的三毒浊息。
这就是后来的妙义慧明境。几十万年如白驹过隙,因慧明境似个大罐子承受了世间一切不堪承受的三毒,天地间始能呈一派宁和无事之相。
有朝一日若妙义慧明境崩塌,将是诸人神的万劫。
重霖窃以为。不行的是,这个有朝一日其实三百年前就来了:幸的是,帝君他老人家化了些时日将其补?,使一千神众在不知不觉中避过了一劫;更深一层的不幸是,帝君他老人家的?其实是将?之期延续了时日,究竟能延到几时无从可考。且这两百多年来,慧明境中的三毒浊息竟开始一点点的朝外扩散,幸而有梵音谷?这不受红尘污染的洁净地特别吸引逸散的浊息,才使得帝君不用费多少的工夫先将它们收齐便能一次性净化;也幸而比翼鸟的体质特殊。这些三毒浊息不若红尘浊气那样对他们有害。
重霖扶着石头再叹一记,许多人误以为帝君他老人家避世太晨宫是在享着清福,当然,大部分时间他老人家的确是在享清福,但这等关键时刻,帝君还是很中用很靠得住的
今日重霖在此叹气,并不只为这些天地的大事,帝君今日有个地方令他十分疑惑,因昨日西天梵境界的佛陀大驾,明里同帝君论经,暗中时则在讨论妙慧明镜一事,他作为一个忠心且细心的仙仆感觉这等涉及天地存亡的大事,两位尊神必然要切磋许久,那么今日原定要去梵音谷讲学兴许要耽搁。从前也出现过原定之日却另有安排的情况
皆是以其他仙伯在这日代劳,于是他忠心且细心的传了话至梵音谷中,临时换一个仙伯代帝君讲学,今日他同宫中擅茶事的仙伯二人齐驾云来到符禹山巅,却瞧见帝君他老人家仙姿玉立,已站在符禹山头上,正抬手劈开一道玄光,顺着那玄光隐入梵音谷中。
重霖觉得,虽然梵音谷着实古怪,唯有每年冬至起的两月间,一个法力高强的仙者以外力强开此谷才不会致其为红尘浊气所污,而今日为冬至,是安全开启此谷的第一日,但也不必着急,再说帝君向来不是一个着急之人,今日后的整两月他可自由出入此谷,但他老人家竟抛开做客太晨宫的佛祖,不愿万里来到符禹山,难道就是为了能第一时间遁入谷中给比翼鸟一族那窝小比翼鸟讲一讲学吗?他老人家的情操有这样高尚吗?
重霖纠结地考虑半日不知因果,掉头心遁,权当帝君这两年的情操越发高洁了吧,同齐来的仙伯驾云回了太晨宫。
比翼鸟的宗学建成迄今为止已有万八千年余,据说见这个书院的是个有品位的仙者,不仅选址的好,学中的小亭也不止的上心。
譬如,以书斋十余数合抱的这个敞院,院中就很有情趣的天了一泓青溪。溪水因地势的高低从院东流到院西,高低不平的地势间修砌出青石铺成的小台阶,拾级或上或下都种了青槐老松,夏日里映照在水中时,有几分禅意在里头。像冬日里,被积雪一覆,一???,瞧着又是一中清旷枯寂的趣味。
凤九原本很看得上这一处的景,常来此小憩,今日却提不起什么兴致,徒带了昨夜誊抄的几卷经书,蹇眉沿溪而下。
一个时辰她翘了茶席课溜出来寻韩夫子,因听闻下午第一堂课前,夫子便要宣布今年竞技可入决赛之人,他原本打算细水长流的感化夫子,但既然时间有限,那么只有下一剂猛药了,她当机立断,也许她翘课巴结夫子可以见出她巴结他巴结的真诚。或许令他感动,她其实也想瞧瞧??他老人家派来的仙伯啪的一声掉进暗道里的风景,于是临走前同燕迟悟咬了咬耳朵,嘱咐他下学时切记得将其中的精彩地将给自己听。她自以为两桩事情都安排的很适合,很稳妥,没料到平日里行踪一向十分稳定的夫子却半日里找不出人影,
外头风雪这样大,她四处溜达觉得越来越没有意趣,还一刻比一刻冷,遥望学塾的方向,不晓得代课的仙伯成功的掉进暗道没有,若这位仙伯很长脑子,没有掉进去,自己??折回学堂倒是能避风,但受仙伯于地道的责罚也不可避免。她左右思量,觉得还是在外头呆着,又觉得她不用讨好夫子,此时掏出火折子将袖中的几卷经书点了来取暖该有多好,‘话说回来,她抄了十卷,点上一卷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吧?
凤九正蹲在一颗老松树底下提着袖子纠结,肩上被谁拍了一拍,抬头一望,小燕壮士正手握着一把尖刀对着自己水葱一般的一张脸,一边正反比划着,一边面色沉浸的叫她道:“你看,老子是这么划一刀好,还是这么划一刀好,还是先这么划一刀在这么划一刀好?依你们妇人之见,哪一种划下去可以使老子这张脸更英气写?”凤九表情高深的抬手隔空在他的额头上写了个王字:“我感觉这样。
东华纹丝不动地看了她一会儿,良久,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很愤怒,倘若我愿意试试也变成一块帕子随你驱遣,你可能会不那么愤怒?”眉目间掠过一抹笑意,“这有何难。”不及凤九反应,果真变成了一块紫色的丝帕,稳稳地落在她的脑袋上。
凤九呆住了。许久,她轻轻吹了口气,丝帕的一角微微扬起,她心中咯噔一声:爷爷的,不是幻觉吧?
丝帕似很吉祥的盖头遮住凤九的眉眼,她垂着眼睛,只能看见扑簌的细雪飘飘洒洒落在脚跟前。她踌躇地站定半天,回忆方才一席话里话外,似乎并没有暗示东华须变成一块帕子她才舒心。她刚才骂了他一顿其实已有五分解气,但要怎么才能彻底解气不计较,她自己都不晓得。东华的逻辑到底是如何转到这一步的,她觉得有点儿神奇。
凤九伸手将帕子从头上摘下来,紫色的丝帕比她先前变的那张阔了几倍,绣了一些花色清丽的菩提往生,料子也要好一些,闻一闻,还带着东华惯用的白檀香气。她手一抖,眼看帕子从手上掉了下去,结果轻飘飘一转又自动回到她的手上。东华的声音平平静静响起:“握稳当,别掉在地上,我怕冷。”
凤九睖睁半响,立刻蹲下去刨了一包雪,捏成个冰团子包在帕子里头,包完又兴高采烈地将裹了冰团的丝帕妥善埋进雪坑中。半个时辰后,她戳了戳包着冰团被打得透湿的帕子,问道:“喂,你还怕什么?”“……”
燕池悟回到疾风院时,瞧见凤九正撑起一堆炭火烤一块帕子。她什么时候绣了这么一块漂亮帕子,他还挺好奇的,但是他此时藏了一点儿心事,八卦的心不由得淡了很多。
凤九已经拿着这块帕子玩儿了接近一个时辰,她将他从雪地里掏出来后,东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但是她觉得男子汉一言九鼎,变成帕子让她出气是东华主动提出来的,她原本都没有想到。既然他提出了这个建议,就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而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也着实没有辜负东华的心意。
她也着实没有辜负东华的心意。继在雪中埋了他半个时辰后,她又将他在冰水中泡了片刻,薄冰泡化泡得帕子软些,她还用他包着橘子肉鲜榨了一两碗橘汁,再将他铺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用一把大刷子把橘子肉染的色儿刷掉,最后又在水里头泡了整一刻,才捡起来架起炭火,预备将他烘干。整个过程中,东华都没有出声,凤九觉得他很坚强。
小燕推门进来的前一刻,凤九望着烤火架上被折腾得起码掉了三层色的帕子,心中也曾隐隐地升起一丝愧疚,感到这样对待东华是不是过分了些。一转念,原本还打算将他丢进油锅里炸一会儿,虽然是因家中没油了才使她放弃了这个想法,但她如果真想对他那么坏,出去买点儿油回来将他煎一煎也很容易,这么一看,她还是对他很不错的。她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就一心一意地烤起他来,准备等他干了后,二人便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吧。他们修仙嘛,讲得就是一个宽容,一个大度,一个包涵,她还是应该让他领会一下她的这些优点。
火炭噼啪爆开一个火星,燕池悟面色含愁地挪了一只马扎坐过来和凤九一同烤火,落座时从袖口摸出个纸包打开,分了她半包瓜子。
炭火在墙壁上拉出小燕一个孤寂又凄凉的嗑瓜子的侧影。
凤九打量他片刻,觉得小燕不愧一朵娇花,含起愁来也别有风味。他这辈子要想变得英武,除非回娘胎里重投生一回,否则依这么个长相,就算络腮胡从下巴直长到耳朵尖头顶上还刻个王字,他也依然是朵娇花。
她心中顿生同情,凑近关怀道:“小燕壮士,你贵为一介壮士,此时唉声叹气是出了什么大事?”小燕一向喜欢听人叫他壮士,她觉得她这么开场,他会开心一些。
小燕悲情的神色果然松动许多,抬头正欲言,不幸被瓜子皮卡住,慌忙间抓起架上正烤着的丝帕兜嘴一阵咳嗽,瓜子皮咳出喉咙后拿丝帕一包,长舒一口气,叹道:“东华那块冰块脸来梵音谷了,你晓得了吧?”
凤九默默无言地看着被他握在手中打算揩嘴后再擤鼻涕的紫色丝帕,打了个哆嗦,谨慎地后退一步,沉默地点了点头。
小燕长叹一声:“老子本来以为依老子如今的修为其实已经和冰块脸差不多,不,老子个人感觉可能老子还要更胜一筹。但,”小燕神色狰狞的握紧了手中的帕子,“老子过水月潭是,看到冰块脸正施用叠宙之术,将梵音谷同九重天间的万里空间叠压起来……”
叠宙之术,此种法术凤九晓得,一般是一个仙者羽化前若心中有所挂念,能以最后的仙力及仙元叠压空间,使自己转瞬间便见到挂念的人事,以圆满心中念头、顺利羽化的一个仙术。乍听起来有些像瞬移之术,但瞬移是将仙身在瞬间传送到同一世界的千里以内之地,而叠宙在千万里不同的世界皆可施用,原理是将彼此的空间压缩,中间仍隔着镜子般的被压缩的时空,只容双方相见却彼此触摸不得。小燕反应这么大,凤九倒是没料到。因这个法术于高阶的神仙其实并不那么难,无须在羽化前才使得出,但因使一次即便高阶的神仙也很费神费力,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紧急时刻,大家都不怎么用它。
凤九隐约觉得有处地方不大对,思索中敷衍地回小燕道:“那么定是太晨宫中出了什么紧急的要事吧,这样重大的法术,不是什么紧急要事一般不会用。你同东华不和,他宫中出事,你该高兴才是嘛,再说,这么一个法术我听说你也使得出来啊,还可维持半柱香的时间。我有个印象,似乎这个记录在你们魔界还排的第一位,天界也没有几个人超得过,恕我不明白,你何至于震惊且悲到如此?”
小燕咬牙狠狠的看了她一眼,咬牙后的表情竟显得更加凄凉,良久,缓缓地道,“下棋……”
凤九道:“啥?”
小燕悲痛地将头扭向一边:“冰块脸施这个法术,不过为了方便同天上老友下棋。老子刚才看见,他正隔空同你们天界那个花花公子叫连什么的下围棋。”顿了段,他颓然地道,“老子感觉老子输了。”
凤九无言地立了半响,看小燕像是受的打击果真非同寻常,没想到,他长得这副水灵样,做出这种表情竟十分惹人怜爱。她再一次母性大发,就要不顾后果地伸出手去揉揉小燕乌黑的长头发,幸亏半道被残存的理智牵住,生生一顿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她斟酌半响,宽慰他道:“虽然他这一项赢了你,但是他总有不如你之处,何必以己只短比他人之长?”自觉说了句应时应景的漂亮话。没想到,小燕竟是一种穷根究底的个性,此种情况下还要追问她一个:“比如呢?”
她抽搐地在心中比如了半天,退后一步,试探地道:“比如,你比他长得娇艳漂亮?”小燕悲愤地随手将掌心的帕子捏个团,扔到她的脑袋上。
此时炭火再接再厉地噼啪一声又爆出个火星,被刷得有些掉色的明紫画道弧线猛然跃进眼帘时,凤九终于反应过来从方才起她就觉得不大对的地方。
良久,她从头上摘下帕子放在手中,目光炯炯地凝视半响,咬牙切齿地向小燕道:“你方才说,看到东华同连宋君下棋,是在几时来着?”
小燕茫然地看了看她手中的帕子,又茫然地看了看她:“就刚才啊,他们现在应该还在下着。我走的时候看见冰块脸还领先了一步呢。”
凤九觉得,做神仙,适当的无耻一下并没有什么,但是,怎么可以无耻到东华这个地步被?她捏着沦为一个罪证的丝帕,心中被一股(看不清楚)之情激荡,急匆匆赶往水月潭,打算同东华算这笔账。
空中飘下来一些清雪,凤九在疾步中垂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丝帕。
因她近来一向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大度的、能屈能伸的仙者,于是她认为,其实就算东华不提出变成一块帕子供她出气,那么像她这样大度的仙,顶多就是在心中默默记恨他十年八载,几十年后还是很有希望原谅他的。
但他竟然欺骗她,这个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东华在做出此种考量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她发现这个骗局会记恨他一辈子吗?又或者是他觉得她根本就没有识破她这个骗局的能力吧?以她对东华的了解,她觉得应该是后者,心中的愤怒瞬间更深了一层。
水月潭中遍植水月白露,乃梵音谷的一处圣地。水月白露在传说中乃一种生三千年死三千年的神木,亦是此潭得名的由来。
这个潭虽名中带个潭子,其实更类似于湖,谭中有水光千顷,挽出十里白露林盈盈生在水中。传说比翼鸟一族的女君尤爱此地的白露树挺拔接天,常来此暂歇兼泡泡温泉,所以水月潭景致虽好,寻常却鲜有人至,颇为清净。
云水绕清雾间,凤九果然瞧见东华遥坐在一棵巨大的白露树下同人下棋,棋局就布在水面上,他身周萦了一团虚渺的仙雾。但凤九的修为着实不到层次,大约能看出被东华以叠宙术叠压的空间有些模糊,小燕口中的连宋在她眼中则只见得一个白茫茫的轮廓。
白茫茫的轮廓连三殿下倒是一眼就瞧见他,在连三殿下从良已久的心中,近来值得他关注一二的女仙除了成玉唯有青丘的这个小帝姬。追溯到他和东华相交日起,东华对哪个同他献殷勤的女仙特别有兴趣他就没有什么印象了。东华此人,似乎生来就对风月这类事超脱,连被八荒推崇在风月事上最超脱的墨渊上神,连宋都晓得他还曾同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绾有过一段恩怨情仇。可东华许多年来,愣是一个把柄都没有被他拿住,这让连三殿下感到很没有意思。
但,这么一个超然不动让他等六根不大净的仙者们自叹弗如仰望莫及的仙,近日却对青丘这位才三万来岁还没张开的小帝姬另眼相看,让连三殿下有段时间,一直觉得自己被雷劈了。
眼见美人含怒一副找人火拼的模样已近到百来步远,连三殿下本着看好戏的心态,愉悦地一敲棋盘,兴致勃勃地提醒仍在思忖棋路的东华:“刚入梵音谷,你就又把白家那位帝姬得罪了?看她冲过来的模样像是恨不得拿钢刀把你斩成八段,我看今日不见血是收不了场,你又怎么惹着她了?”
连三殿下得意忘形,首重的白子一时落偏,帝君手中的黑子围杀白子毫不留情,在连宋抚额追悔时抬头瞟了眼趋近的凤九,针对三殿下方才的那个惹字,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没什么,低估了她的智商。”
“……”
该如何同东华算这笔账,疾奔而来时,凤九心中早已打好腹稿,骂他一顿显然不够解气,祭出兵器来将他砍成八段她倒是想过,但她也不(后面这句没扫描上)
未可知。
不过,东华变给她的这块帕子果然绣得很好看,她折腾它的时候没有瞧得仔细,方才她途中又仔细打量一番,发现在它的一个角落,沿着缝制的针脚处极小地绣了一个“姬”字。看来这并不是随便编出来的一块帕子,倒像是东华随身常用的,可能是他的意中人姬蘅送给他的一块帕子。
她想起曾经她多么宝贝东华送给她、挂在她脖子上的那个白玉坠,觉得东华既然对姬蘅那样上心,那么若是她当着他的面将姬蘅送给他的这块帕子糟蹋一通,他一定远比被她砍成八段更感到愤怒且伤心吧。
她觉得自己想出这个点子着实很恶毒,但是越看这块丝帕越觉得碍眼。她纠结地想,这件龌龊事当然还是要做的,那么就等她办成此事后回去念两遍佛经,算是自我超度一下这个龌龊的行为吧。
但是,凤九千思量万思量,万没有料到修为有限,刚踏进沉月潭中,即被叠宙术叠压的空间逼出原形来。诚然,即使变成狐狸她也是只漂亮的狐狸,毛色似玉般通红透亮,唯独四只爪子雪白,身后的九条尾巴更如旭日东升的第一抹朝霞一般绚丽,不管喜欢不喜欢圆毛,都会被她这个模样迷住。但是,用这个模样去教训东华显然没有什么威势,说不定还会让他觉得非常新奇可爱。可是,就这样打道回府,她心中又很气愤难平。
眼见着东华其实已近在不远处,仿佛同连宋的那盘棋已杀完了,正坐在石凳上耐心地等着她来找自己的麻烦。他竟然这样的气定神闲,她心中淡淡的纠结感瞬间丢到西天,拽着帕子杀气腾腾地一路跑到他的跟前。
东华瞧见她这个模样,似乎有一瞬间的愣神。
她心中顿时一个激灵,东华的众多爱好中有一个条就是喜爱圆毛,他该不是看上她了吧?她原身是模样一向难有人能抵挡,她小的时候有一回调皮,在小叔饭中下了巴豆,害的小叔足足拉了三天肚子,但她小小地亮了一下自己的原形,他小叔顿时就原谅她了。这就是一个她从小狐颜祸水的鲜活例证。
东华坐在棋桌旁,瞧着她的眼神有几分莫测和专注,像是铸一把剑、制一尊香炉,或者拾一套茶具上的釉彩时的神情。
此时,水月白露纤细莹白的枝丫直刺向天,月牙叶片簇拥出丰盈的翠绿树冠,结满霜露似的白花团。一阵雪风拂过,花团盈盈而坠,未掉及水面已化作白雾,湖中一群群白色的小鱼绕着树根,偶尔扑腾着托起来。雾色缭绕中传来一阵幽远寂寞的佛音,不知谁在唱着几句诗经:徐菩提,发阿缛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
凤九觉得这个场景太飘渺,似乎天生就很适合东华这种神仙,他此时这么专注地看着她,她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两滴冷汗。
她想起来这个人是曾经天地共主,按理无论他对她做了什么缺德事,她这种小辈的还是不可以废礼,要尊敬他。
那么,她犹豫地想,她现在,到底该不该当着帝君的面,蹂躏他心爱的丝帕呢?
周身仙气飘飘的东华撑着腮看着她这个狐狸模样半天,忽然道:“你小的时候,我是不是救过你?”
她手握丝帕猛地抬头回望他,楞了一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东华竟然还记得曾经救过她,让她觉得有点儿受宠若惊。由于九尾的红狐天上地下就她这么一只,太过珍贵,少不得许多人打她的主意,所以一向外出游玩时,她都将九条尾巴隐成一尾。这项本事她练了许多年,就算修为高深如东华者,不仔细瞧也瞧不出她原是九尾,所以当初他也不晓得救下的原是青丘的小帝姬。
那时在琴尧山中,东华于虎精口中救下她时,大约以为她是山中修行尚浅的野狐吧,将她罩在一团仙雾中护着,便一走了之。其实不过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两千多年过去,她的狐形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但是在许多年之后的此种情况下,东华晓得了曾经两人还有这个缘分,不晓得是她总是走快一步,还是世事总是行慢一步。
凤九蹲在地上,紧盯着右爪中的丝帕,觉得有些为难,果然小叔说得很对,报仇这个事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事。她奔过去时就该把帕子直接丢在东华的脸上,此时她被如此美好的景色熏陶,感觉精神境界刷地已然上升了一个层次,帕子再也丢不出手了。
看她长久没有说话,东华淡淡道:“这么看来,我救过你一命,你还没有报恩,我骗过你一次,你不计较就当报恩了。帕子还我,你将它折腾得掉色,我也不和你计较了。”
东华的话凤九听在耳中,不知为何觉得分外刺耳,感觉精神境界刷的一声又降回来了。她垂着头:“我其实早已报了恩。”声音小得像蚊子似的。
东华怔了一怔:“什么?”
就见她忽然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语声中带了变为狐狸后特有的鼻音,恶狠狠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这块帕子?因为是姬蘅绣给你的?”语罢抬起右爪,将绞在爪中的丝帕挑衅地在他眼前一招展,接着将帕子捂在鼻子上使劲擤了擤鼻涕,揉成一团咚的一声扔在他的脚下,又狠狠地蹬了他一眼,转身就跑了,跑了几步,还转头回来狠狠同他比了个鬼脸。
东华莫名地瞧着她的背影,感到她近日的确比半年前在九重天上生动活泼多了。
连宋君隐在万里之外的元极宫中看完一场好戏,作为九重天曾经数一数二的情圣,他有一个疑问同东华请教,于是咳了一声道:“我大约也看出了问题所在。其实,你既然晓得她是因为你将她变成帕子而生气,也悟了自己也变成块帕子供她蹂躏,她就消气了,为什么非要弄出块假的来诓她呢?”
东华低头看了眼滚落在脚边,倘若是他变成的,此时就该是这个模样的掉了三层色的皱丝帕:“我又不傻。”
连宋噎了半天,道:“……诚然,你不傻。不过造成此种糟糕的境况,你若能干净利落地将它处置好,我该日见着你尊称你一声爷爷。”
东华收拾棋子的手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向连宋道:“听说太上老君近日炼了一种仙丹,服下即可选择性遗忘一些事,没有解药绝对再记不起来,你择日帮我找他拿一瓶吧。”
连宋嘴角抽了抽:“……你这样是否有些无耻?”
东华的棋盘已收拾毕,挺认真地想了想,简短地道:“不觉得。”又补充了一句,“下次见到我,记得叫一声爷爷。”
“……”
日前,宗学竞技赛入决赛者的名单得以公布,当中果然没有九歌这个名字。得知此噩耗的凤九裹了件皱巴巴的披风,坐在敞开的窗户旁边散心,奈何凛冽的寒风吹不散闲愁。凤九吸着鼻子,万分想不明白地向内屋的小燕道:“按理说,夫子既然晓得我同东华是旧识,我看他一向是个会做人的人,应该不用东华说什么,就卖他一个面子让 我入决赛,但是为什么决赛册子上没有我的名字?是不是抄册子的人写漏了?”
小燕打了个喷嚏,抹着鼻子感叹道:“想不到那老匹夫竟然是个不畏强权三贞九烈之人,脑子对他刮目相看了。”凤九内心里很想点醒他三贞九烈不是这个用法,转念又觉得小燕近来热爱用成语说话越来越有文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遥望窗外的积雪,感觉同他讨论逻辑性这么强的话题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另开了一个简单一些的话题问他:“说起东华,我们掉进梵音谷前,你还在同他决斗,我原本以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几天你们总会找一天打起来”他们一直没用打起来,她等得也有点儿心焦。小燕的脸腾的红了,抬头略有些踌躇地道:“你这个,你是在担心老子吗?”他的眼中放出一种豪清的光芒,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好妹子!虽然你曾是冰块脸宫中的人,但是这么有良心,不愧老子一向看得起你!”
凤九被他拍得往后仰了仰,问心有愧地坐定,听他语重心长地同他解惑:“其实,冰块脸进梵音谷的第一天,老子同他狭路相逢时就互相立下了一个约定,他不干涉老子同姬衡来往,老子也就不找他继续雪恨了。”
凤九揉着肩膀愣神道:“这同姬衡公主有什么干系?”
小燕更愣:“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姬衡她当年和那个小侍卫闽酥私奔,就是私奔到梵音谷来了吗?”他抓了抓头皮,秋花临月的一张脸上浮现一丝红晕!“其实老子也是半年前才晓得,高了半天,姬衡一心喜欢的闽酥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娘儿们,而且喜欢的还是她哥哥。晓得这件事后,姬衡受不了此种打击,同闽酥大吵了一架分了,但又感觉没有脸再回魔族,就一心留在梵音谷中,做起了宫廷乐师这个闲差。”
小燕的严重放出比之放出不同的另一种光芒,热切地向凤九道:“那时我们在朝堂上被问罪你还记得吗?虽然姬蘅脸上蒙了丝巾,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近半年和她交往得也不错,我感觉我很有戏!”
凤九像听天外仙音一般听着这一串荒唐消息从小燕的口中跳出,脑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小燕壮士终于学会了使用“我”这个字,这真是一种进步。
姬蘅这个人,凤九回首往事,依稀觉得她似乎已成为记忆中的一个符号,即使燕池悟说他们曾在比翼鸟的朝堂上同她有过一面之缘,她也不能立刻将那亭亭玉立的白衣女子同姬蘅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提起姬蘅,其实凤九的心情略为复杂。这个人同知鹤不同,不能单纯地说讨厌她与否,就算因了东华,她对她十分有偏见,但也不可因偏见否定这个人曾经对自己的好。凤九依然记得,十恶莲花境中,姬蘅对她的爱护不是假的,当然,九重天上她无意对自己的伤害也不是假的,不过她也伤害了她,算是扯平了。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当年对东华的放手是对他们的一种成全,但她也没有想过姬蘅会在大婚这一天放东华的鸽子,从这个层面来说,她内心里着实有几分佩服姬蘅。不过兜兜转转,他们二人在这个梵音谷中得以重逢,有这种缘分的实在感天动地。站在一个旁观的角度,其实若东华事到如今依然喜欢姬蘅,那他们二人在一起也是一桩佳话。毕竟连四海八荒渠道最多、消息面最广的小燕都说过,姬蘅是东华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段情,不能因为她自己同东华没什么缘分,就私心希望东华一生都孤寂一人才好,这种小娘们儿的思想,不是她青丘凤九作为一荒之君的气度。
她心中有了这样的思虑,顿时觉得风轻云淡、天地广阔,对自己这么顾全大局顿生几分敬佩。
不过,一码归一码,东华作为一个长辈,随意将她这个小辈丢弃在谷中遇险之事依然不可原谅,这一码她觉得她还是应该继续记恨下去的。
但这些,其实都并不那么重要,此时,更加重要的烦心事是另一件——她未入宗学的决赛,那么,如何才能得到只奖给优胜者的频婆果呢?得不到频婆果,如何才能救叶青缇呢?难不成,只有偷了?偷,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那么,要不要把小燕拖下水一起去做这件危险但是有意义的事情呢?她考虑了一瞬,觉得保险起见,死了都要把他拖下水。
但是,能偷到频婆果并不是一种容易额度事情。这种树虽然表面像是无人看管,但据相里萌的内线消息,树四周立着四块华表(若谁信了它们果真是华表,谁就是天下第一号傻子),四块巨大的华表里头各蹲了一条巨蟒,专为守护神树,若是探到有人来犯,不待这个人走近伸手触到果子皮,喀嚓一声,它们就将他的脖子咬断了。相里萌在同他讲到这一段时,抬手做了个拧脖子的手势,同时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中还扫过一星寒芒。凤九的背上顷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件事情的危险性。
凤九考虑虽然他们二人中有个小燕法术高强,但尚未摸清这四条巨蟒的底细,若是让小燕贸然行动,被巨蟒吞了……她考虑到这里时还正儿八经地端详了小燕一阵,瞧着唇红齿白的他一阵惆怅,觉得要是被巨蟒吞了,他长得这么好看也真是怪可惜的。
凤九打定主意要想出一个周全的计策。
她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的晨曦划过远山的皑皑瑞雪,她依然没有冥想出什么名堂来。却听说一大早有一堂东华的茶席课,课堂就摆在沉月潭中。凤九的第一反应觉得该翘课,用罢早饭略冷静了些,有觉得她其实没欠着东华什么,就躲着他没有道理,沉思片刻,从高如磊石的一座书山中胡乱抽了两个话本小册,瞧着天色,熟门熟路地逛去了沉月潭。
茶席课授的乃布茶之道。在凤九的印象中,凡事种种,只要和“道”这个字沾上边,就免不了神神道道。但有一回她被折颜教训,其实所谓神道,是一种细致,对细节要求尽善尽美,是品味卓绝和情趣风雅的体现。不过,东华的神道,显然并非为了情趣和品位,她一向晓得,只因他着实活得太长久,人生中最无尽的不过时间,所以什么事情越花时间越要耐心,他就越有兴趣。譬如为了契合境界这两个字,专门将这堂茶席课摆到沉月潭中,且让一派冬色的沉月潭在两三日间便焕发浓浓的春意。其实说真的,在他心中,境界这个东西又值得了几斤几两,多半他是觉得这么一搞,算是给自己找了件事做好打发时间吧。在这一点上,她将东华看的很透。
但凤九今日记错了开课的时辰,破天荒竟然来得很早。
沉月潭中杳无人迹,只有几尾白鱼偶尔从潭中跃起,扰出三两分动静。凤九凝望着水月白露的树梢上新冒出的几丛嫩芽,打了个哈欠,方圆十里冰消雪融,春色宜人。她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几个哈欠后理所当然地被浓浓春意拂出瞌睡来,一看时间似乎仍早,绕着潭边溜达了一圈,拣了处有大树挡风又茂盛柔软的花地,打算幕天席地地再睡个回笼觉,顺便继续思索如何顺利盗取频婆果这桩大事。
躺下不足片刻,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渐近。耳中飘进那个声音时,凤九以为尚在梦中还没有醒来,恍惚好一阵才想起,自己刚躺下没多久,根本来不及入睡。这个声音的主人,在回忆中想起她时,只觉得已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符号,现在才晓得符号要逼真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声音的主人正是姬蘅,莺啼婉转与三百多年前毫无二致。凤九不明白,为何她的面目身形都在记忆中模糊,唯独声音让自己印象如此深刻,深刻得姬蘅她刚一喊出“老师”这两个字,自己就晓得是她。
既然姬蘅喊了一声老师,来人里头的另一位自然该是东华。
凤九小心的翻了个身,听见几声窸窣的脚步后,姬蘅接替着方才的那个称呼续道:“老师今次是要煮蟹眼青这味茶吗?那么奴擅自为老师选这套芙蓉碧的茶器做配吧。虽然老师一向更爱用黑釉盏,显得茶色浓碧些,但青瓷盏这种千峰翠色衬着蟹眼青的茶汤,奴以为要平添几分淡雅清碧,也更加映衬今日的春色。”东华似乎嗯了一声,纵然算不得热烈的反应,但凤九晓得他能在检视茶具中分神来嗯这一声,至少表示他觉得姬蘅不烦人。不,传说中他一直对姬蘅有情,那么这一声“恩”,它的一声当然应该不只这一层,说不准是相当赞赏姬蘅这一番话里头的见识呢。
凤九在偷听中觉得,这真是一场品味高雅谈话,自己一生恐怕都不能达到这个境界,同时不禁抽空为小燕扼了一回腕。小燕这种饮茶一向拿大茶缸子饮的,一看就同姬蘅不是一路人,且姬蘅竟然还晓得东华煮茶是喜欢用黑釉盏。虽然小燕觉得自己最近很有戏,但凤九诚心实意的觉得他很悬。说起来,她最初从小燕处确认了东华用情的那个人是姬蘅是,当然很震惊,但今日猛遇姬蘅,看着他俩居然重新走到了一起,心中竟然也不再有多少起伏。她觉得时光果然是一剂良药,这么多年来,自己终于还是有所长进。
透过摩诃曼殊沙绯红的花盏,这一方被东华用法术变换了时光季节的天空,果然同往常万里冰原时十分不同。凤九抬手挡在眼前,穿过指缝看见,巨大的花盏被风吹得在头顶摇晃,就像是一波起伏的红色海浪。她被淹没在这片海浪中,正好将自己藏严实。
前头准备茶事的二人方才说了那么两句话后良久没有声音,凤九闭上眼睛,一阵清风后同窗的脚步声三三两两听到些许,但都是轻缓步子,应该是来抢好位置的姑娘们,看来时辰依然早。昨夜冥思得有些过,此时很没有精神,她正要抓紧时间小睡一睡,忽闻得斜前方不经意又冒出来一串压低的谈话声。白家教养小辈虽一向散漫,但家教不可谓不严,听墙角绝不是什么光彩事,凤九正要拢着袖子捂住耳朵蒙一蒙,莺啼燕语却先一步袅袅娜娜地飘入她的耳中。
这两个声音她印象中并没有听过,稚气的那个声儿听着要气派些,清清脆脆地询问:“白露树下坐着摆弄一只汤瓶的就是洁绿喜欢的东华帝君?我听说大洪荒始他便自碧海苍灵化生,已活不知多少万年,可是为什么看起来竟然这样年轻?”
一个微年长沉稳些的声音回道:“因帝君这样的上古神祗天然同我们灵狐族不同,灵狐族一旦寿过一千便容颜凋零,但帝君他寿与天齐,是以……”
灵狐族的少女扑哧一声笑,仍是清清脆脆地道:“传说中,东华帝君高高在上威仪无二,又严正端肃不近女色,所以身边全是小厮侍童,咳我瞧着此时为帝君他收拾茶碗的分明是个貌美姑娘,”她顿了顿,俏皮地叹了一口气,“可见,传说是胡说了,你说若我……”
沉稳声儿忽然紧张,急切的打断少女道:“公主,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得不到公主的回应,越发着急道,“据臣下的探听,那位白衣姑娘能随侍帝君左右,皆因她非一般人。那位姑娘两百多年前落难到比翼鸟一族做乐师,而帝君来梵音谷讲学真是随后的第二年。这么多年,帝君来此讲学只有这位顾念能跟随服侍,公主聪明伶俐,自然推算得出此事为何,倘若要对那位姑娘无理,后果绝非我灵狐族能够独担,公主行事前还望三思……”
一阵幽霭风过,一地红花延绵似一床红丝毯斜斜扬起,灵狐族的公主在沉稳声儿这番有条有理的话后头静了一阵。被迫听到这个墙角的凤九也随之静了一阵。她弄明白了三件事。第一,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声音,原来就是昨日里听说机缘巧合得了女君令,要来宗学旁听一两堂课的灵狐族七公主和她的侍从。第二,人家东华隔了大半年来梵音谷原来不是特意救她,人家是趁着这个时机来同姬蘅幽会。第三,灵狐族七公主的这个侍从是一个人才,情急时刻讲话也讲的如此有条理,可以挖回青丘做个殿前文书。
凤九想了一阵,呆了一阵,听见脚步声窸窣,似乎是二人离去,抬手拨了拨额前的刘海儿。东华此次来梵音谷竟是这个理由。其实这才符合他历来行事的风格,他一向是不大管他人死活。重逢时,她竟然厚颜地以为他是来救自己。凤九内心中忽然感到一丝丢脸:他一定觉得她那时同他斗气的情态很可笑吧。一个人有资格和另一人斗气,退一万步讲,至少后者将前者当了一回事,放在心中有那么一点点的分量。但东华来这里,只是为了能十年一度地看着姬蘅,同她凤九并没有什么关系。其实这个很正常,他原本就不大可能将她凤九当回事。她侧身调整了一下睡姿,愣了一时半刻,脑中有一阵子一片空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许久回过神来后,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开始学着折颜教给她的,数着桃子慢慢入睡。
凤九觉得自己似乎睡得很沉,但有几个时刻又清醒。茶课没等她,在她睡意沉沉时开了,在她将醒中,偶尔听到几个离她很近的学生热火朝天地讨论一些高深的玄学和茶学问题,念得她在半醒中迅速地又折返回梦乡。她不知睡了多久,梦中有三两各色脚步声渐远消失,远去的小碎步中传来一个同窗小声抱怨:“好不容易见到十里白露林春意浓浓,帝君他老人家就不能高抬贵手,将它们延些时日吗?”凤九暗叹这个姑娘的天真,不晓得帝君他老人家喜欢的是落井下石,而对高抬贵手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
须臾,一些软如鹅羽的冰凉东西拂上凤九的脸,但,这仅是个前奏,一直笼在花间的熏软春风忽然不见踪影,雪花顷刻间嗖地钻进她的袖子,长衣底下也立刻渗进一些雪水。她一惊,挣扎着要爬起来,连打个几个喷嚏,却始终无力睁开眼睛,寒意沿着背脊一寸寸地向上攀爬,冻得她像个蚕蛹一样蜷缩成一团,昏昏沉沉的脑中悲愤地浮出一行字:“白凤九你是个二百五吗?你千挑万选选了这么个鬼地方睡觉,不晓得摩诃曼殊沙一旦遇雪就会将置身其间的人梦魇住啊?”然后她的脑中又落寞地自问自答了一行字:“是的,我是个二百五,货真价实的。”她在瑟瑟发抖中谴责着自己的愚蠢,半个时辰后干脆冻晕了过去。
相传凤九有一个毛病,一生病,她就很容易变得幼稚,且幼稚得别有风味。据证实七十年前,织越山的沧夷神君对凤九情根深种一发不可收,正是因有幸见过一次她在病中的风采。可见这并非虚传。
凤九今次在冰天雪地中生生冻了多半个时辰,虽然承蒙好心人搭救,将她抱回去在暖被中焐了半日焐得回暖,但毕竟伤寒颇重,且摩诃曼殊沙余毒犹在。沉梦中,她脑子里一团稀里糊涂,感觉自己此时是一只幼年的小狐狸,躺在床上病的奄奄一息的原因,是同隔壁山头的灰狼比赛谁在往生海中抓鱼抓得多,不幸呛水溺住了。
有一只手在她微有意识知觉时探上她的额头,她感到有些凉,怕冷地往后头缩了缩,整个头都蒙进了被子里。那只手顿了顿,掀开被沿,让她埋入被中的鼻子和嘴巴露出来,又将被子与她小巧玲珑的下巴底下掖实。她感到舒服些,脸颊往那只凉悠悠的手上讨好地蹭了蹭。她小的时候就很懂得讨好卖乖,于这一途是他们白家的翘楚,此时稀里糊涂不自觉地流露出本性。她昏沉中感觉这只手接受了她的卖乖与讨好,竟然没有慈爱地回应她,摸摸她的头,这很不正常。她立刻在梦中进行了自省,觉得应该是对方嫌自己讨好的诚意不够。想通后,她从被子中伸出手来握住那只手固定好,很有诚意地将脸颊挨上去,又往手背上蹭了几蹭。
她握着那只手,感到它骨节分明又很修长,方才还凉悠悠的,握久了竟然也开始暖和。这种特点同她的阿娘很像,她用一团糨糊的脑子艰难思考,觉得将她服侍得这么温柔又细致的手法应该就是自己的娘亲。虽然这个手吧,感觉上要比娘亲的大些,也没有那么柔软,可能是天气太冷了,将阿娘的一双手冻僵了也未可知。她感到有些心疼,撇了撇嘴咕哝了几句什么,靠近手指很珍惜地呵了几口热气,抓着就往胸前怀中带,想着要帮阿娘暖和暖和。但那只手在她即将要将它带进被中时,不知用什么方法躲开,独留她在锦被中,有一些窸窣声近在耳边,像是那只手又在掖实床边的那一溜被沿。
凤九觉得娘亲的这个举动,是不肯受她卖的乖,不肯领她的情,那么顾她的性子,一定是气她不听话坠进往生海中溺了水,十成九动了真怒吧。虽然娘亲现在照顾她照顾得这么仔细,但等她病好了,保不准要给她一顿鞭子。
想到此她一阵哆嗦,就听到娘亲问她:“还冷?”这个声音听着不那么真切,虚虚晃晃的似乎从极遥处传来,是个男声还是个女声她都分不清楚。她觉得看来自己病得不轻。但心中又松了一口气,娘亲肯这么问她一句,说明此事还有回旋余地,她装一装可怜再撒一撒娇,兴许还能逃过这顿打。
她重重地在被子中点了一个头,应景地打了两个刁钻喷嚏,喷嚏后,她委委屈屈地咬了咬嘴唇:“我不是故意要掉进海里的,一个人睡好冷好冷好冷,你陪我睡嘛——”话尾带了浓浓的鼻音,像无数把小钩子,天下只要有一副慈母心肠的都能瞬间被放倒。凤九在心中钦佩地对自己一点头,这个娇撒得到位。
但她娘亲今天竟然说不出的坚贞,一阵细微响动中,似乎拎起个什么盆之类的就要出门去,脚步中仿佛还自言自语了一句:“已经开始说胡话了,看来病的不轻。”因声音听起来飘飘渺渺的,凤九拿不稳她这句话中有没有含有她想象中的心疼,这几分心疼又敌不敌得过病后的那顿鞭子。她思索未果,感觉很是茫然,又着实畏惧荆条抽在身上的痛楚,走投无路中,赶着推门声响起之前使出珍藏许久的撒手锏,嘤嘤嘤地贴着被角假哭起来。
脚步声果然在哭泣中停下,她觉得有戏,趁势哭得再大声些,那个声音却徐徐地道:“哭也没用。”她一边哭一边在心中不屑得想,半刻后你还能清醒冷静地说出这句话,我白凤九就敬阿娘你是个巾帼女豪杰,撒手锏之所以被称为撒手锏,并非白白担一个拉风扎耳的名义。
方才还只是嘤嘤小泣,如今她振奋起精神立刻拔高足足三个调号啕大哭起来,还哭得昂扬顿挫颇有节奏。那个声音叹了口气:“你拔高三个调哭也没用,我又不是……”她立刻又拔高了三个调,自己听着这个哭声都觉得头晕,对方后头那几个字理所当然没有落入她的耳中。
她认认真真哭了两轮,发现对方没有离开,也没有再出声。她深深感到阿娘今日的定力未免太好,寻思再哭一轮她若依然不动声色怎么办,或者暂且鸣金收兵吧,再哭嗓子就要废了,还头疼!
她哭到最后一轮,眼看阿娘依然没有服软,头皮发麻地觉得最近这个娘亲真是太难缠,一心二用间不留神哭岔了气,呛在嗓子里好一阵翻天覆地的剧咳,但总算将远远站着的娘亲引了过来,扶着她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她哭得一抽,抽的十分难受,握住像是袖子的东西就往上头蹭鼻涕。朦胧中对方捧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她觉得撑住她的手很凉,下意识地躲来躲去,还蹬鼻子上脸地负气抽噎:“你不用管我,让我哭死好了——”对方此时像是忽然有了百般耐心,捉住她的手按住她:“乖一点儿。”她觉得这三个字有一些熟悉,又有一些温馨,也就不再那么闹腾,象征性地挣扎一下,就把脸颊和哭肿的眼睛露出来,让对方有机会拧条毛巾将她哭花的脸打整干净。
这么一通闹腾,她觉得虽然同预想略有不同,但应该还是达到了效果,自己坠海的事情娘亲多半不会计较了,不禁松了口长气。呼气中却听到方才那个还一径温柔着的声音突然响起道:“其实我有点好奇,你最高能拔高到什么音调哭出来,病着时果然很影响发挥吧?”
她一口气没提上来,倒气出了两滴真眼泪,感到方才哭得那么有诚意真是白哭了。她挣扎着边抹不争气掉下的眼泪,边往被角缩:“你一点儿不心疼我,我冻死了也活该,哭死了也活该,病好了被你绑起来抽鞭子也活该!”
一只手将她重新拽回来,拿锦被裹成一个蚕茧。她感到一股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儿,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我觉得,对于把你绑起来抽鞭子这件事,我并没有什么兴趣。”她抽泣地想,这也是没有准头的,,眼睛难受得睁不开,一般考虑娘亲最近变得这么狠心怎么办,一边琢磨这顿鞭子无论如何躲不过,病好了果然还是要去折颜的桃林处躲一躲才是上策。那么到时候,要同小叔的毕方鸟搞好关系,让他送一送自己才行。
她这么暗暗地计较打算着,感到身上的被子又紧了紧,一阵脚步声远去一会儿又折回来,锦被拉开一条缝,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被推进她的怀中。她搂着汤婆子又轻轻地抽噎两声,沉入了梦中。
一觉睡足睁开眼睛,凤九的额头上刷的冒出来一排冷汗。她在病中有时候神志不清会是个什么德行她很清楚,但眼前场景对她的冲击依然超过了可接受范围。她此时正在衣衫不整地趴在一个人的腿上,死死搂定对方的腰,二人所处的位置是一张豪华不可言语的大床,白纱帐绕床围了好几圈,帐中设置了两扇落地屏风,屏风脚下的丝毯上镇着一只麒麟香炉,助眠的安息香正从麒麟嘴里缓缓溢出。只不过是睡觉的地方,也能这么闲情逸致地耗时间布置,这种人凤九这辈子就认识两个,一个是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一个是太晨宫中的东华帝君。
两页翻书声在她头顶上响起,她不动声色地抬眼,瞧见书皮上镶的是佛经的金印,几缕银发垂下来正落在她眼前。额上的冷汗瞬间更密了一层,其中一颗滴下来之前,书后头先响起一个声音:“不用紧张,我没有对你做什么,你自己睡中黏上了,中途又嫌热松手动了领口。”佛经顺势拿开,果然是近日最不想招惹的东华帝君。
凤九木然地趴在他身上哦了一声,哦完后手脚僵硬地从他身上挪下去。此时装死是下下策,东华的耐心她早有领教。这么件尴尬事,大大方方认栽或许还能挽回几分面子。虽然她要是清醒着绝不希望救她的人是东华,又欠他这么一份大恩,但人昏迷时也没有资格选择到底谁当自己的救命恩人,欠这个恩只得白欠了。她抱着锦被挪到对面的床角,估摸这个距离比较适合谈话,想了片刻,琢磨着道:“你这回又救了我,我发自肺腑地觉得很感激,否则交待在这个山谷中也未可知。你算是又救了我一条命。当然若半年前你不将我强带来符禹山,我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但终归,终归这次还是你救了我嘛。大恩不言谢,这两件事我们就算扯平,帝君你看如何?”
帝君的脑子显然很清醒,曲腿撑着手臂看着她:“那你一直很介意的我隔了半年没来救你,以及变成丝帕骗你的事呢?”
凤九心道,你还敢专门提出这两件事,真是太有胆色了,咳了一声道:“这两件事嘛”这两件事在她心中存的疙瘩自然不可能一时半刻内就消下去。
她抬手将衣襟整好,前几日初逢东华是的情绪确然激动,且一被他逗就容易来气,不过她的性格一向是脾气发出来情绪就好很多。加之这两日又得知许多从前未曾得知的消息,她看事的境界不知不觉就又高了一层,能够从另一个高度上来回答东华这个问题:“万事有万事的因果,帝君佛法修得好,自然比凤九更懂得个中的道理。这两件事情嘛,我如何看它们不过也就是一种看法罢了。”
答到此处,她神色略有些复杂,续道:“比起这个其实我倒是更想问问帝君你,我也晓得我病后有点不像样,但要是我”她顿了顿,咬着牙继续道,“兴许我病中怯冷,将你当做一个熏笼之类的就贴上去。要是你推开我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贴上去,我病中头脑不清醒地贴过去时,你为什么不推开我,非要等我出洋相呢?”
东华的神色十分泰然,对她这个问题似乎还有一点疑惑:“你主动投怀送抱,我觉得这件事挺难得,照理说为什么要推开?”
凤九看着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佛经上,搞不懂他的照理说到底照的是哪门子歪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么讲理的人”
丝毯上,麒麟香炉炉嘴中的烟雾越发淡,东华起身揭开炉盖,边执起铜香匙添香丸,边心安理得地道:“我不想讲道理的时候就不讲,想讲的时候偶尔也会讲一讲。”
凤九垂头看着他,想不出该接什么话,不管是个狐还是个人,自己同东华在一起时,果然沟通都是那么艰难。她料想今次大病初醒,精神不济,执意在这个话场上争个高低恐怕最后也是自己吃亏,悻悻地闭嘴揉了揉鼻子。期间又往四围瞧了一瞧,见到屏风前面还摆着一瓶瘦梅,旁逸斜出的,果然是东华的调调。
这一觉她不知睡到什么时辰,估摸时候不会短,想起这一茬时她有些担心小燕会出来找她,趁着东华整鍦香灰时,从床脚找来鞋子套上,就打算告辞。但就这么撩开帐子走人显然很不合礼数,她心中嘀咕还是该道个谢,咳了一声,客气地道:“无论如何帝君今次的照拂凤九铭记在心上,时候不早,也给你添了诸多麻烦,这就告辞。”东华不紧不慢地接口:“哦。”他收了香匙:“我听说,你小时候因为有一次走夜路掉进了蛇窝,从此再也不敢走夜路,不晓得你仔细看过外面的天色没有,已经黑了……”
帷帐刚掀开一条缝儿,下一刻就被猛地合上,眨眼间刚添完香的东华已被凤九结实地压倒在床上。他愣了愣:“你反应是不是过激了点儿?”最后一个字刚吐出舌尖,嘴就被她捂住。凤九将他压倒在床,神色十分严峻而又肃穆,还有一点儿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的紧张,贴着他给他比口型:“压了你不是我的本意,你担待点儿,别反抗弄出什么声响来。我刚才看到外间闪过一个身影,似乎是姬蘅公主,不晓得是不是要走进来。”
压了东华的确不是凤九的本意,她方才撩开帷帐的一条缝儿时,冷不丁瞧见内外间相隔的珠帘旁闪过一个白衣的身影,不晓得是不是贴在那个地方已有些时辰,打眼一看很像姬蘅。幸好东华的寝房是够大,中间还隔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温泉水池,他们方才的对话她应该没有听见。疑似姬蘅的身影闪过是吓了她一跳,她本能地要回身捂住正说话的东华的嘴,免得被姬蘅发现,但转身太过急切被脚下的丝毯一绊,一个饿虎扑食式就将没有防备的东华扑到在床。
东华挑眉讲她的手挪开,但还是尽量配合着她压低嗓音:“为什么她进来,我们就不能弄出声?”
凤九心道,半夜三更她能进你的寝居,可见你们两个果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要是被发现我刚从你的床上下来,指不定会闹出什么腥风血雨。前几日萌少推了皇历,说我最近头上有颗灾星须多注意,此时这种境况不注意,更待何时注意?她心中虽这样想着,脱口而出却是句不大相干的话,仍然压得很低,此时此境说出来,平添了几分同她年纪不符的语重心长:“既然有缘分就当好好珍惜,误会能少则少。我从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想向老天爷讨一点点缘分都讨不着,你不晓得缘分是多么艰难的事。”
她现在能在东华面前风平浪静地说出这种话来,自己都愣了愣,低头看见东华在自己这么长久的又压又捂下依然保持完好风度十分不易,有点儿惭愧地把身子往床里头挪了挪,帮助他减少几分压力,同时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响动。
东华平静地看她一阵,突然道:“我觉得,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个会字刚落地,又一次被凤九干净利落地堵在了口中。
竖起的耳朵里脚步声越来越近,凤九一面捂着东华一面佩服自己的眼力好,果然是姬蘅在外头,但她居然真的走进来还是让她有点儿惊讶。床帐里烛光大盛,这种光景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东华并未入睡,也不晓得姬蘅要做什么。他们的关系难道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难道姬蘅竟是想要表演一个情趣,给东华一个惊喜,深夜来掀他的床帘了?凤九正自心惊,手也随之颤了颤,但心惊中犹记得分出神来,给东华一个眼神,让他将姬蘅暂且稳住支开。一瞬间却感觉天地掉了个个儿,回过神来时,不晓得怎么回事就已经是她在下,东华在上了。
这个动静不算小,外头的脚步声踌躇了一下。凤九死命给东华递眼色,他银色的头发垂下来,神色间并未将此时两人即将被发现的处境当做一回事,一只手讲她制住,另一只手探上去拭了拭她的额头,动作很强硬,语声倒是温柔:“差不多闹够了?闹够了就躺好,我去给你端药。”但坏就坏在这个声音完全没有压制过,隔着外头的温泉池估摸也能听到,凤九心中绝望道:完了,姬蘅倘若就此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可如何召招架得住,还是快撤为好。但东华下床前,缺德地笼过锦被来裹在她身上且下了个禁制,被子裹着她,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出。
东华掀开帷帐走出来那一刻,凤九在心中数道:一、二、三,姬蘅绝对要哭出来哭出来哭出来,帷帐一揭又立刻合紧,照进来帐外的半扇光,只听东华在外头淡声吩咐:“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着她。”回答那声是的明明就是姬蘅,但此情此景下,姬蘅竟没有哭也没有闹,连两句重话都没有,这让她备感困惑,印象中姬蘅有这样坚强吗?东华当着心上人的面来这么一出,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凤九闷在锦被中,脑袋一时搅成了一罐子糨糊。
后来,她将这件捉摸不清的事分享给燕池悟,请他分析这种情况。小燕一语点醒梦中人:“唉,老子就晓得冰块脸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度,他答应老子同姬蘅来往,却暗中记恨,将这种嫉妒之情全部发泄在姬蘅身上。”
凤九表示听不懂,小燕耐心地解释:“你看,他当着姬蘅的面让她晓得他的寝床上还躺着另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这个女人刚才还风情万种地同他打闹,哦,这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女人就是你。其实,他就是想要伤姬蘅的心,因为姬蘅和老子来往,也同样伤了他的心。可见他对姬蘅的用情很深,一定要通过伤害她的方式才能释然他自己的情怀。对了,情怀这个词是这个用法吗?你等等老子先查一查书。喂喂,你不要这个样子看着老子,许多故事都是这样描述的!”
小燕说到此处时狰狞的冷笑了一声:“冰块脸越是这样对待姬蘅,老子将姬蘅从他身边撬过来的机会就越多,老子感觉老子越来越有戏。”不得不提小燕长成这幅摸样真是一种悲剧,连狰狞冷笑、目露凶光时也仍然是一副如花似玉的可人儿样。凤九不忍的劝解他:“你别这样,佛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燕有些松动,道:“哦?你说的也对,那毁了会有什么后果?”凤九想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后果。不管了,你想毁就毁吧。”这场智慧的对话就到此结束。
凤九觉得,小燕的解释在逻辑上其实是说不通的,但在情理上又很鞭辟入里,可感情这样的事一向就没有什么逻辑,小燕这种分析也算是令人信服。不过,那天的结局是她趁着东华拿药还未回来,灵机一动变做狐形,从禁锢她的被子中缩了出来,推开帷帐提前一步溜了出去。她溜到温泉池旁就被姬蘅截住,她看见她原本煞白的脸,煞白的唇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就恢复容光,似乎有些失神地自言自语:“原来只是一只狐狸,是我想得太多了。”她那时候并没有弄明白姬蘅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是瞅着这个空当,赶紧跑出内室,又一阵风地旋过外室偷跑了出去。最近经小燕这么一分析,姬蘅的那句话她倒是模糊得有些理解,看来她搞砸了东华的计划,最后并没有能够成功地伤成姬蘅的心。情爱中竟然有这么多婉转的弯弯绕绕的心思,这些心思又是这样的环环相扣,她当年一分半毫没有学到,也敢往太晨宫跑,想拿下东华,只能说全靠胆子肥,最后果然没能拿得下他,她今日方知可能还有这么一层道理。
后头几日,凤九没有再见过东华。
开初,她还担心坏了他的事,他一定是砍了她祭刀的心都有,借着养病之机打了一百遍再见他如何全身而退的腹稿,心中想踏实了,才磨蹭地晃去宗学。偏生连着三四日,学上都没有再排他的课。她课下多留意了两分一向关注东华的洁绿郡主一行的言谈,徒听到一阵近日帝君未来授课让她们备感空虚之类的唏嘘感叹,别的没有再听说什么。
她们叹得她也有一些思索,东华既是以讲学之机来幽会姬蘅的,那么会完了应当是已经回到了九重天吧?他怎么回去的,她倒是有些感兴趣。此外,她这些天突然想到他既然中意姬蘅,为什么不直接将她从这里带出去,非要每十年来见她一次,难道是他老人家近几百年新开发出来的一种兴趣?同东华分开的这些年,他果然愈加难以捉摸了。
凤九审视着自己的内心,近日越来越多地听到和想到东华同姬蘅如何如何,她的心中竟然十分淡定。这么多年后她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从前许多话她说得是漂亮,但将同东华的过往定义为说不得,心中抗拒回忆往事,这其实正是一种不能看开,不能放下,不能忘怀。近日她在这桩事上突然有了一种从容的气度,她谦虚地觉得,单用她心胸宽广来解释这个转变是解释不通的。
据她的冷静分析,许多事情的道理她在三百年前离开九重天时就看得透彻,但知是一回事,行又是另一回事,她这么多年也许只是努力在让自己做得好些更好些罢了,重逢东华时偶尔还会感觉不自在,正是因对这桩事的透彻其实并没有深达灵台和内心。但,近日越是听说东华对姬蘅用情深,此种情越深一分,她讶然地感到自己深达内心的透彻就越多一分。她用尽平生的智慧来总结这件事情的逻辑,却没有总结出什么。加之盗取频婆果的事迫在眉睫,她没有时间深想,暂且将这种情绪放在了一旁。
凡世有一句话,叫无心插柳柳成荫,凤九着实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了一些禅机。
这天萌少无事,邀她和小燕去王城中的老字号酒楼醉里仙吃酒,醉里仙新来了一个舞娘,舞跳得不错。萌少看得心花怒放,多喝了两杯,醺然间一不留神,就将守候频婆树的巨蟒的破绽露给了凤九。但萌少说话向来与他行文一般啰嗦,这个破绽隐含在一大段絮叨中,幸亏小燕的总结能力不错,言简意赅地总结为:每月十五夜至阴的几个时辰里,华表中的巨蟒们忙着吸收天地间的灵气去了,顾不上时刻注意神树,她或许有几个时辰可以碰碰运气。
巧的是,他们吃酒这天正是这月的十五,这一夜,正是行动的良机。眼看频婆果说不定今夜就能到手,凤九心潮澎湃,但为了不打草惊蛇,面上依然保持着柔和与镇定,还剥了两颗花生递给看舞娘看得发呆的萌少。小燕疑惑地将她递给萌少的花生壳从他爪子中掰出来,把误扔到桌子上的花生米拣出来默默地重新递到萌少手中。辛亏发生的一切,人痴的萌少全然没有察觉到。
圆月挂枝梢,放眼万里雪原,雪光和着月光似铺了一地乳糖。
小燕听信凤九的鬼话,以为今次的频婆果除了已知的他并不感兴趣的一些效用外,还有一种食用后能使男人变得更加英伟的奇效,因此帮忙得十分心甘情愿,且热情周到。他先在宫墙的外头施术,打了条据说直通解忧泉旁频婆树的暗道。不及凤九相邀,又身先士卒地率先跳下暗道,说是帮她探一探路。
小燕跳下去之前那满脸的兴奋之色,使凤九在感动的同时略有歉疚。但他跳下去之后半天都没有回音,眼看至阴时已过了一半,凤九内心认为,小燕身为一介壮士,若是被几条正在修纳吐息的蟒蛇吞了纯属笑话,但考虑到他毕竟从前也是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君,说不定是趁这个机会遭到天谴她越想越是担忧,低头瞄一眼这个无底洞似的暗道,一闭眼也跳了下去。
别看洞天是个好词,意识是每个暗洞后面都有一片蓝天,词的意境很广阔。只是,据凤九所知,小燕从宫墙外不过劈开一个洞,她坠到一半不知为何却遇到三条岔道。她一时蒙了,没来得及刹住坠落的脚步,反应过来时已循着其中一个暗洞一坠到底。按照小燕的说法,他劈出的那个洞正连着解忧泉,从洞中出来应该是直达泉中,见水不见天,为此凤九还提前找萌少要了颗避水珠备着。
她此刻从这个宽阔的洞中掉下来,抬头只见狂风卷着流云肆意翻滚,低头一片青青茂林在风中摇摆的不停不休。她费力地收身踩踏在一个树冠的上头,觉得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什么水下的地界。难道说,是走错路了?小燕探路探了许久没有回去,原来也是走错了路?好嘛,自己打的暗道自己也能走错也算一项本事,小燕当了过年的魔君竟没有被下面人谋权篡位,看来魔族普遍比想象的宽容。
凤九抱着树冠稳住身形,腾出手来揉了揉方才在洞中被蹭了一下的肩膀,眯眼看到远方的天边挂出一轮绛红色圆月。此时此地,显然呈的是妖孽之相,大约她今日倒霉,无意闯了什么缚妖的禁地。她惦记着小燕,寻思是在这里找一找他,还是折回去先到解忧泉旁瞧瞧,忽听到脚下林中传来一串女子的嬉笑之声。凤九心道,大约这就是那个妖,声音这样的活泼清脆,应该是一个年轻的、长得很不错的妖。她很多年没有见过妖类,觉得临走前溜下去瞧一眼应该也耽误不了什么,攀着落脚的树冠溜下去一截,兴致勃勃地接着树叶的掩藏,朝茂林的笑声处一望。
极目之处,一条不算长阔的花道尽头,剑立一旁施施然盘腿跌坐的紫衣神君不是好几日不见的东华帝君是谁?他怎么这个时辰出现在这个地方,凤九十分疑惑。瞧他的摸样似乎在闭目养神,她正打算瞧瞧行得近一些,蓦然瞧见一双柔弱无骨的玉手从跌坐的帝君身后攀上他的肩,又顺着他的手臂向下紧紧搂住他的腰。女子绝色的容颜出现在东华的肩头,泼墨般的青丝与他的银发纠结缠绕在一处,轻笑着呵气如兰:“尊座十年才来一趟,可知妾多么思念。尊座等得多么辛苦。
温言软语入耳,蹲在树上看热闹的凤九没稳住,扑通一声从树干上栽了下来。女妖一双勾魂目分明扫过,一双裸臂仍钩着东华的脖子,含情目微敛,咯咯笑道:”八荒不解风情者尊座最甚,同妾幽会还另带两位知己,也不怜惜妾会伤心————“
凤九心道,大风的天你穿这么少也不嫌冷,回头一看,才晓得女妖口中的”两位“是怎么个算法,原来属下处她之外早已站了一个人————白衣飘飘的姬蘅公主。今日姬蘅公主不仅衣裳雪白,脸也雪白,一双杏眼牢牢盯住花道那头的东华,嘴唇紧紧抿住,神情哀怨中带了一丝羞愤与伤怀,容色令人怜爱。羞愤伤怀的姬蘅公主听到女妖的一番话后,木然中转眼瞟了落下来的凤九,两道秀眉拧得更紧。抬头又望了东华一眼,眼中满是落寞忧伤可巧方才正自闭目养神的帝君此刻恰好睁开眼,林中的狂风带得飞花飘摇,飞花飘摇中,东华向着她二人的方向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用的不是你们,是你。凤九挠着头正要回答,听到身旁的姬蘅泫然欲泣道:“奴担忧老师,好不容易找到此处,老师却……奴……”凤九在心中哦了一声,原来东华问的不是她,是姬蘅。她摸了摸鼻子,侧过身竖起耳朵一同等候姬蘅的下文。等候中,她注意到半空的飞花像是佛铃花,这种从前她最喜欢的九重天的圣花,按理说不应生在这等缚姚之地。姬蘅良久也没有下文,凤九抬眼去瞟她,对面女妖的脸贴着东华的姿态越来越亲密,而东华看起来也并未想过推拒。姬蘅像是终于忍到极限,指节拧得衣袖发白,未发一言,跌跌撞撞地转身跑了。
缠着东华的女妖浓妆的眼尾仍含着笑,盈盈向凤九道:“这位姑娘却是好定性,不同你姐姐一同识趣离开,难不成想留下来欣赏妾同帝君的春风一度吗?”
凤九摸了半天,从袖中摸出许久不曾搭理的陶铸剑,剑入手化做三尺青锋,抬起头来也是盈盈的一个笑:“有本事你继续,我在一旁看看也无妨。”
凤九感觉自己这笑其实笑得挺和气,这么久她都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笑过。伏在东华肩头的女妖却瞬间变了脸色,眉目间阴霾顿生,低声道:“你看出来了?”又冷笑两声,“也罢,既然你想趟这趟浑水,本座成全你。眨眼已在三四步处,一条红绫劈面而来,是直取脖颈命门的狠招。
直至方才,凤九其实一直在思考,她该不该管这桩闲事。
沿着树冠刚溜下来瞧见他二人的形容时,她也以为是东华不知什么时候看上这个绝色女妖,特地来此同她幽会,有一瞬她还有些蒙。东华怎能喜欢着姬蘅的同时又对别的女子起意,难道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情。情这个东西果然千奇百怪,恕她很多时候不能理解。
知道不经意抬头瞧见天边翻滚得越老越汹涌的流云,和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月色,她的心中突然一阵透亮。
此二者皆为两种强大气场相抗才能出现的景致,姬蘅醋中疾走,兴许情之所至没有注意到,也可能是她没有自己有见识,东华同这个女妖看上去虽然十分亲密,但私下该是正在激烈的斗法之中。
东华长成那副模样,这个女妖对他有意大约是真,他由着她在身上胡来,按她的推想应该是东华打算借机将她同姬蘅气走,毕竟高人斗法之地危险。她在心中推想出东华不得不如此的初衷,心中顿时觉得他十分有情有义。既然他这样有情义,她没有啊可能出其中的道理来也就罢了,看出来若还将他一人丢下,从此后就不配再提道情义这两个字。
她听说妖行妖道,妖道中有种道乃诱引之道,越是美丽的女妖越能迷惑人心,摄心术练得极好,无论为仙为魔,但凡心中有所牵挂,便极容易被她们迷惑。虽然东华的修为高不见顶,单他对姬蘅有情,情嘛,六欲之首,万一这个女妖对他使出摄心术,他想不中招都难,自己留下来终归可以帮衬一二。她再一次叹息姬蘅没有瞧出此中的道理,否则添她一个终归多存一分助力,也多一分胜算,女人啊,终归是女人,太感情用事了!
凤九自觉今日自己看事情灵光,身手也灵光,佛铃花缤纷的落雨中,陶铸剑点刺若流芒,拼杀已有半刻,红绫竟无法近她的身。她很满意自己今天的表现。
东华支着手臂,遥望花雨中翩翩若白蝶的凤九。像这样完完整整看她舞一回剑还是首次,据说她是师从她爹白奕学的剑术。白奕的一套剑术,他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以刚硬著称,被她舞得倒是柔软很多.不过,一招一式折花攀柳的还挺好看,意态上的从容和风流做得也足。算来她这个年纪,这个修为,能同由慧明境三毒浊息幻化而成的渺落的化相斗上这么长一段时间,也算难得。
其实,凤九前半段推得不错,东华行这一趟的确是来伏妖。但这个女妖并非一般的妖,乃妙义慧明境中三毒浊息所化的妖尊渺落。若是渺落的本体现世,少不得须帝君他老人家费力伤神,不过那尊本体一直被东华困在慧明境中不得而出,每十年从境中逸出一些三毒浊息,流落世间不过是她的一种化相罢了,比寻常的妖是要厉害些,于东华而言却不算什么。
他压根儿没有想过任凭渺落同自己亲昵,是借此将姬蘅同凤九气走,以防她二人犯险,当是时,渺落伏在他的身上,因对于她们这种妖而言,要使摄心术惑人时,离想要迷惑之人越近施法越容易,但她靠他越近其实也方便他将她净化,他不觉得有将不怕死贴上来的渺落推开的必要。
凤九感动他此举是对她和姬蘅的一种情义,着实是对他的一次误会。
不过此地毕竟妖异,渺落此时虽只是个化相,对于凤九、姬蘅二人这种修为并不多么精深的仙魔,也算是个高明恶妖,照理无论如何她们都该有些害怕。不知因何跟过来的姬蘅在东华看来识趣些,中途意识到危险先跑走了;凤九在他印象中明明比姬蘅更加冰雪聪明,见此危境,照理说应该溜在姬蘅的前头,不晓得为什么竟站着没有动。
他看了一阵,突然有些疑惑,一是摸不准从袖子里抽出把剑在一旁站定,打算留下来帮他的这位白衣少女,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凤九。但她额头正中的凤羽花货真价实,眼稍那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气也是他在九重天时极为熟悉的,她如此果断地祭出三尺青锋,难道是以为他被胁迫,想要解救他的意思?
东华撑着手臂冷静地看着携剑而立的凤九,自他从碧海苍灵化世以来,踩着累累枯骨一路至今,六合八荒寻他庇护者,早年一拨又一拨从未间断过,异想天开起念要来保护他的,这么多年倒是从没有遇到,保护这两个字,同他的尊号连在一起就是篇笑话,可此时此境,遥遥花雨中,这位青丘的小帝姬却撑着这样纤弱的一句身躯,提着这样薄软的一柄小剑,揣着要保护他的心思,站在不知比她强多少倍的敌人跟前勇敢地对阵。帝君觉得,这件事有意思,很新鲜。
凤九抽出陶铸剑挥出第一道见光时,就晓得同这个女妖斗法,自己没有多大胜算。不过,虽然是主动留下帮忙,但她预想中对自己的定位只是来唱个偏角儿,功能在于帮助东华拖延时间或者寻找时机,从没有打算将撂倒渺落这个差事从东华的手中抢过来。
前半场对战中,她觉得自己守得很好,表现差强人意。后续打斗中,她诚恳地盼望东华能尽早从打坐中回神,接过下半场,分处精力看过去时,帝君他老人家却支着手臂正目光清明地同她对望,隐约间他薄唇微启说了三个字。凤九默然地在心底琢磨,第一个字和第二、第三字间有一个微妙的停顿,或许是十分高深的一句心法,有助于她的剑术瞬间飞升,可叹陶铸剑挥出的响声太大,帝君口中这高明的三个字,究竟是哪三个字呢?待背后的红绫袭上肩头,她细一思索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喂,小心。”
所幸这条红绫虽势快却并不如何凶狠,沾上她的肩头不过划破一方绸罗,再要袭过来时被她险险躲过,陶铸剑抬上去挡了一挡。
凤九在招架中有个疑惑,方才明明觉得渺落的红绫劲力无穷即将卷起她格挡的软剑,不知为何陡然松了力道,她趁势一个剑花挽起来疾刺回去,还逼得渺落蹒跚地退了两步。她的剑几时变得这样快了?
重立定的缈落脸上极快地闪过一抹不甘之意,望着凤九的身后有突然浮现一个诡异笑容。凤九电光石火间突然意识到,方才打得换了几处地方,此时她们就站在东华打坐的前方数十来补,缈落这个笑分明是向着东华。她心未思量身先行地旋身就朝侧后方扑过去,这当口果然从缈落手中连化出五条红绫,似游转的蛟蛇朝着东华打坐处疾电般袭来。
凤九压在东华的身上,转眼瞧见近在咫尺被红绫捣个稀烂的他的坐台,心中摸了把冷汗,暗道好险。扑到东华的一瞬间,她悟出一篇他为何闲坐一旁不出手帮她的道理,这个光景,多半是他着了这个女妖的道儿,被她施了诸如定身术之类无法挣脱吧。幸亏她今日菩萨心肠一回,一念之差留下来助他,否则他不知会吃怎样的亏。她的本性中一向十分同情弱者,此时想着难得见东华弱势落魄,对上他在身下望着自己的目光也不觉得尴尬了,亦柔软地反望回去,心中反而充满了一种怜爱的圣光……显然,她一厢情愿对帝君误会得有点儿深,帝君他老人家一直不出手,纯粹是等着看她为了救他能做到何种地步罢了。
红绫被缈落操控得像是活物,一击不成极快速地转了个方向,朝着他二人再次疾游而来。看此种力道、此种路数,若硬碰硬迎上去不被呛出几口鲜血来收不了场,倘躲的话,她一个人倒是好躲,但带上一个不能动弹的东华……艰难抉择间,她忽然感到身子被带到地上滚了几滚,灵巧闪过红绫的攻势,未及出力已被挟着乘风而起,持剑的手被另一只手稳稳握住,腰也被搂住固定。东华贴在她身后,嗓音沉沉响在她耳边:“看好了。”她睁大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前移,剑光凌厉似雪片纷飞,她看不清东华带着她握住陶铸剑使出了什么招数,眼光定下来时,只见漫天红绫碎片中,雪白的剑尖处浸出了一滩黑血,定在双眼圆睁的缈落额心中。
凤九一向定义自己也算个颇有见识的仙,降妖伏魔之事她虽然亲手得手不多,但几万年来瞧她的叔伯姑婶们收妖的经验也瞧了不少,她打心底觉得,今次东华收的这位是她所见妖孽中长的最为妖孽的。面对这样天上有地下无的绝色,帝君竟能一剑刺下去毫不留情,帝君的这种精神她由衷地钦佩。
东华带着她略僵硬的手收回陶铸剑反手回鞘,林间软如轻雪的佛铃花瓣飘飘摇摇渐渐隐息不知去了何处,偶有两片落在她手背上却没有什么实在的触觉。她才晓得,方才眼中所见这一出飘渺的花海许是妖女变出的幻影。
林间风声飒飒,缈落从脚底往上双足缓慢地三乘一团灰雾,是油尽灯枯即将湮灭的先兆,之间她忽然睁大一双眼,向着东华哼声笑到:“我曾经听闻尊座你是四海八荒最清净无为的仙者,老早就想看看你的内心是否果真如传闻中所说一片梵净嗨坦荡无求,今次终于了了心愿,”她像是得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阴鸷的眉眼险险挑起,“原来尊座的心底是一片佛铃花,有趣,有趣,不知尊浊如此记挂上心的究竟是这片佛铃花海,还是花海后藏着的一个谁?”语罢自顾自地又笑了两声,“所谓酒住心已达专注一趣之境的最强的仙者,竟也有这样不为外人道的秘密,有趣,有趣,有……”第三个趣字尚未出口,已随着她全身化相化灰,泯泯然飘散在半空中。
凤九目瞪口呆地听完缈落的临终感言,目瞪口呆地看她化作一阵白灰飘然长逝,她原以为这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恶战,心想东华不得已不能帮忙也好,降伏此种恶妖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一腔热血刚刚才沸腾起来,这就……结束了?
眼看污浊妖气尽数化去,徒留天地间一派月白风清。凤九很疑惑,片刻前还枯坐一旁要死不活的东华,是如何在紧要关头露出这么从容镇定的一手的?思索片刻,她回过味儿,敢情他又骗了她一回。她佩服自己看破这个隐情居然还能这么淡定,果然是被骗得多了就习惯了。她淡定地将陶铸剑缩成寸长揣进袖子里,淡定地转身同东华一点头算是告辞。自己本领有限却还跑来耍仗义,一准儿又被东华看了笑话,算了,她大人不计小人过,这番义气算是白施给他。
正抬脚欲走,月白风清中身后帝君突然不紧不慢道:“你怎么来了?”
凤九一愣,觉得他这一问何等熟悉,偏着头思索一阵,突然惊讶且疑惑地回头,不确定地指着自己的下巴向东华道:“你刚才是在问我?”
白亮的月光被半扇沉云掩住,帝君平静地回望:“我看起来像在自言自语?”
凤九仍保持着惊讶的表情,一根手指比着自己:“我是说,方才我从树上掉下来时,你问姬蘅公主那一句‘你怎么来了’,其实问的是我?”
东华抬手化了张长塌矮身坐下,平静而莫名地微抬头望向她:“不然,你以为呢?”眼中见她一派茫然神情,重复道,“你还没回我,你来做什么?”
他这一提点,凤九茫然的灵台蓦然劈过一道白光,这一趟原本是掐着时辰来盗频婆果,结果热血一个沸腾,陶铸剑一出就把这桩事彻底忘在了脑后。掰指一算也不知耽误了多少时辰,脑门上一滴冷汗迅速滴下来,她口中匆匆敷衍着“出来随便逛逛,看到你被欺负就随便救救,哪里晓得你在骗人”,脚下已走出数步。
东华的声音仍然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你这么走了,不打算带着我?”
凤九匆忙中莫名的回头:“我为什么要带着你?”发现东华并没有跟上来,仍悠闲地坐在矮榻上,见她回头,淡淡道:“我受伤了,将我一人留在这里,你放心吗?”
凤九诚实地点头:“放心啊。”眼中瞧见帝君微挑的眉,不怕死地又添了句,“特别放心啊。”话刚落地,向前的脚步竟全化作朝后地踉跄,眨眼间已颠倒落脚在东华倚坐的长榻旁。她手扶着椅背,稳住身形,气急败坏地刚脱口一个“你”字,已被东华悠悠截断话头:“看来你并不是特别放心。”
凤九有口难言,满心只想叹“几日不见,帝君你无赖的功力又深了不止一层”,话到喉咙被脑中残存的理智勒住,憋屈地换了句略软和的道:“恕鄙人眼拙,着实看不出来帝君这一派风流倜傥,到底是哪一处受了伤。”
一阵小风吹过,帝君紫色的衣袖被撩起来,右臂果然有一道寸长的口子,还在汩汩冒着热血,方才没有瞧出,大约是衣袖这个颜色不容易察觉。传说东华自坐上天地共主的位子,同人打架从没有流过血,能眼见他老人家挂次彩不容易。凤九欢欣鼓舞地凑上去:“赤中带金,不愧是帝君流出来的血。我看典籍上说,这个血喝一盅能抵一个仙者修行千八百年的,不知是不是真的啊?”
东华扬眉看着她的脸,忽然叹了一口气:“一般来说,这种时刻你第一件想到的事应该是如何帮我止血。”
凤九还没从看热闹的兴奋中缓过神来,听他这个话本能地接道:“虽然鄙人现在还算不上一个绝顶的美人,但是再过万八千年长开了,命中注定将很有姿色。我姑姑的话本上从没有什么英雄救美后主动去跟美人示弱,你主动把伤处给我看,背后没有阴谋我才不信。你骗我也不是一次两次,这个伤不过是个障眼法,你以为我傻吗?”
东华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处,又看了一眼凤九,良久,平和地道:“你近来的确较以前聪明,不过教你仙法道术的师父在幼学启蒙时没有告诉你,见血的障眼法一向只能障凡人的眼,障不了神仙的眼吗?”
凤九从未一次性听东华说这样长的句子,反应过来帝君这一番话剖析讲解的甚是,顿时惊得退后一步:“……喂,你这伤不会是真的吧?”她疑惑地上前一步,血流的如此快速让她有点晕眩,手忙脚乱的扯开衬裙的一条长边,将东华鲜血横流的手臂麻利地包起来,嘴中仍有些怀疑地嘟嚷:“可是我见过的英雄,譬如我姑父,他受再重的伤一向也是费心费力的瞒着我姑姑,我爹他受伤也从不让我阿娘知道,就是折颜那样感觉很为老不尊的一个人受伤也都是一个人默默藏着不给我小叔知道一星半点儿,你这种反应我还真是从来没有见过……”
东华坦然的看着她笨手笨脚给自己处理伤处,耐心地同她解惑:“哦,因为我这个英雄比起他们来,比较脆弱。”
“……。”
凤九坐在片刻前东华安坐的长榻上,右手撑着矮榻斜长的扶臂想问题,腿上搁着帝君的脑袋,换言之,帝君他老人家此刻正枕在她的玉腿上小憩。事情到底如何发展到这境地的,凤九挠了半天的脑袋,觉得着实很莫名。
犹记一盏茶的功夫间,她以德报怨的给东华包好臂上的伤口,客气地告辞成功,去办手上的正事,其实东华也没有再作挽留。但她沿着记忆中初来的小道一路寻回去,却再找不到方才掉落的出口。急中生智,她感觉东华做了手脚,杀气腾腾地重回来寻他,未到近处已听到躺在长榻上闭目休整的东华道:“方才忘了同你说,缈落死后十二个时辰内此地自发禁闭,若想出去怕是出不去。”
凤九脑袋一蒙,东华接着道:“你有什么事须及时出去?”
凤九哭丧着脸:“我同燕池悟有约……”原本待说“有约去解忧泉旁盗频婆果”,话待出口,意识到后头这半句不是什么可光明正大与人攀谈的事,赶紧捏在喉咙口另外补充道:“同他有个约会。”这件事着实很急,此前她在林中四处寻路时,还分神反省过对东华是否太过宽容,此时觉得幸亏自己本性善良方才没有趁他受伤落井下石,还帮他包扎了伤口。她急中生智三两步过去握住东华的右臂,将她同他施恩的证据清晰地摆在他面前,神色凝重地看向他:“帝君,你说我给你包扎的这个伤口包扎的好不好?我是不是对你有恩?你是不是应该报答?”
东华凝视着她道:“包的一般,你要我报答你什么?”
凤九更加急切的握住他的手臂,道:“好说,其实因我此时身负这桩事着实十分紧急。此处困得住我这种修为浅薄的神仙,定然困不住帝君您这样仙法卓然的神仙,若帝君助我及时脱困,帝君将我扔在梵音谷半年不来营救之事和变成丝帕诓我之事一概一笔勾销,您看怎么样?”
东华继续凝视这她道:“我觉得,你对我似乎分外记仇。”
凤九感叹在东华这样专注的注视下心中竟然平静无波,一边自觉自己是个做大事的人果然很沉的住气,一边做诚恳状道:“怎么会?”眼见东华眼中不可置否的神气,顿了顿又道,“那是因为除了你,基本上也没什么人喜欢得罪我。”
就听东华道:“燕池悟呢?”
凤九心道小燕多傻啊,我不欺负他已经不错了,他要是还能反过来得罪我,真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一桩奇事,但小燕终归也是一代魔君,凤九觉得是兄弟就不能在这种时候扫小燕的面子,含糊一声道:“小燕啊,呃,小燕还好。”
但这种含糊乍一看上去和不好意思颇为接近,凤九见东华不言语再次闭目养神,恍然话题走偏,亟亟再倾身一步上去将话题拽回来:“我记不记仇暂且另说,不过帝君你这个样子,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报答我啊?”
东华仍是闭着眼,睫毛长且浓密,良久开口道:“我为什么要帮你,让你出去会燕池悟?”
凤九想,这个反问不是讨打吗?她晓得东华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虽然着急还是克制着心中火气,逻辑清晰地一字一顿告诉他:“因为我帮了你啊,做神仙要互相帮助,我帮了你,我到危急时刻你自然也要帮一帮我,这才是道法正理。”她此时还握着东华的手臂,保持这个姿态同他说话已有些时候。她心中琢磨,若他又拿出那套耍赖功夫来回她道“今天我不太想讲道理,不太想帮你”,她就一爪子给他捏上去,至少让他疼一阵不落个好。哪里想到东华倒是睁眼了,目光往她脸上盘桓一阵,眼中冷冷清清道:“我没有办法送你出去,即便你同他有什么要紧之约,也只能等十二个时辰以后了。”
凤九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这岂不是注定爽约?”她的一切设想都在于东华的万能,从没有考虑过会当真走不出去误了盗频婆果的大事,但东华此种形容不像是开她玩笑,方才那句话后便不再言语。
她呆立了一阵,抬眼看天上忽然繁星密布x无月色,几股小风将头上的林叶拂得沙沙作响。今夜若错过,再有时机也需是下月十五,还有整整一月,凤九颓然地扶着矮塌蹲坐。星光璀璨的夜空忽然倾盆雨落,她吓了一跳,直觉跳上长塌,四望瞧见雨幕森然,似连绵的珠串堆叠在林中,头上蓝黑的夜空像是谁擎了大盆将天河的水一推而下,唯有这张长塌与破天大雨格格不入,是个避雨之所。
她听说,有些厉害的妖被调伏后,因所行空间尚有妖气盘旋,极容易集结,须以无根水涤荡妖气满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将方圆盘旋的妖气一概冲刷干净,方称得上收妖圆满。这么看此时天上这番落雨该是东华所为。
夜雨这种东西一向爱同闲愁系在一处,什么“春灯含思静相伴,夜雨滴愁更向深”之类,所描的思绪皆类此种。雨声一催,凤九的愁死也未免上来,她晓得东华此时虽闲躺着却正在以无根净水涤荡缈落留下的妖气,怪不得方才要化出一张长塌,一来避雨,二来注定被困许久至少有个可休憩之处,东华考虑得周全。
凤九颓废地蹲在塌尾,她已经接受煮熟的鸭子被夜雨冲走的现实,原本以为今夜频婆果就能得手,哪晓得半道杀出这么一出,天命果然不可妄自揣度。今次原本是她拖小燕下水,结果办正事时,她这个正主恍然不见踪迹。不晓得若下月十五她再想拖小燕下水,小燕还愿意不愿意上当,这个事儿令她有几分头疼。
她思量着编个什么理由回头见小燕才能让他谅解爽约之事,实话实说是不成的,照小燕对东华的讨厌程度,遇上这种事,自己救了东华而没有趁机捅他两刀,就是对他们二人坚定友情的一种亵渎和背叛。唔,说她半途误入比翼鸟禁地,被一个恶妖擒住折磨了一夜,所以没有办法及时赶去赴约,这个理由似乎不错。但是,如果编这么个借口,还需一个自己如何逃脱出来的设定,这似乎有些麻烦。她心中叨念着不知觉间叹息出声:“编什么理由看来都不稳妥,哄人也是个技术活,尤其是哄小燕这种打架逃命一流的,唉。”东华仍闭着眼睛,似乎没什么反应,周围的雨幕蓦然厚了一层,大了不止一倍的雨声擂在林叶上,像是千军万马踏碎枯叶,有些渗人。凤九心中有些害怕,故作镇定地朝东华挪了一挪,双脚触到他的腿时感觉镇静很多,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夹着雨声飘来:“看不出来,你还挺担心燕池悟。”
帝君他老人家这样正常地说话让凤九感到十分惶惑,预想中他说话的风格,再不济此时冒出来的也该是句“哄人也需要思考,看来你最近还须大力提高自己的智商”之类。如此正常的问话,凤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顺溜回道:“我也是怕下月十五再去盗频婆果,他不愿意给我当帮手不是……”不是两字刚出口,凤九的脸色顿时青了,艰难道:“其实那个,我是说……”
雨声恍然间小了许多,无根水笼着长塌的结界壁顺势而下,模糊中似乎飞瀑流川,川中依稀可见帝君闲卧处银发倚着长榻垂落,似一匹泛光的银缎。凤九脑中空空,凝望着结界壁中映出的帝君影子,无论如何偷盗都不是一件光彩之事,何况她还是青丘的女君,头上顶着青丘的颜面。倘若东华拿着这桩事无论是支会比翼鸟女君一声,还是支会她远在青丘的爹娘一声,她都完了。
她张了张口,想要补救地说两句什么,急智在这一刻却没有发挥得出,哑了半晌,倒是东华先开口,声音听起来较方才那句正常话竟柔软很多:“今夜你同燕池悟有约,原来是去盗取频婆果?”她干笑两声往榻尾又缩了缩:“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身为青丘女君,怎会干此种偷盗之事,哈哈你听错了。”
东华撑着头坐起身来,凤九心惊胆战地瞧着他将手指揉上额角,声音依然和缓道:“哦,兴许果真听错了,此时头有些晕,你借给我靠靠。”凤九的小辫子被拿住,东华的一举一动皆十分拨动她的心弦,闻言殷勤道:“靠着我或许不舒服,你等等,我变一个靠枕给你靠靠……”但此番殷勤殷错了方向,东华揉额角的手停了停:“我感觉似乎又记起来一些什么,你方才说下月十五……”凤九眨眼会意,赶紧凑上去一把揽住他按在自己腿上:“这么靠着不晓得你觉得舒服还是不舒服,或者我是躺下来给你靠?那你看我是正着躺还是反着躺给你靠,你更加舒服些?”她这样识时务显然令东华颇为受用,枕在她的腿上又调整了一下卧姿,似乎卧得舒服了才又睁眼道:“你是坐着还是躺着舒服些?”凤九想象了一下若是躺着……立刻道:“坐着舒服些。”东华复闭目道:“那就这么着吧。”
凤九垂首凝望着东华闭目的睡颜,突然想起来从前她是只小狐狸时也爱这样枕在东华的腿上。那时候佛铃花徐徐飘下,落在她头顶带一点儿痒,东华若看见了会抬手将花瓣从她头上拂开,再揉一揉她的软毛,她就趁机蹭上去舔舔东华的手心……思绪就此打住,她无声地叹息,自己那时候真是一只厚颜的小狐狸,风水轮流转,今日轮着东华将自己当枕头。她担忧地思索,倘若东华果真一枕就是十二个时辰……那么,可能需要买点儿药油擦一擦腿脚。
思绪正缥缈中,耳中听正惬意养着神的东华突然道:“可能失血太多手有点凉,你没什么旁的事,不介意帮我暖一暖吧?”凤九盯着他抬起的右手,半天,道:“男女授受不亲……”东华轻松道:“过阵子我正要见见比翼鸟的女君,同她讨教一下频婆果如何种植,你说我是不是……”凤九麻溜地握住帝君据说失血凉透的右手,诚恳地憋出一行字:“授受不亲之类的大妨真是开天辟地以来道学家提出的最无聊无稽之事。”殷勤地捂住帝君的右手。“不晓得我手上这个温度暖着帝君,帝君还满意不满意?”帝君自然很满意,缓缓地再闭上眼睛:“有些累,我先睡一会儿,你自便。”凤九心道,此种状况容我自便,难不成将您老人家的尊头和尊手掀翻到地上去?见东华呼吸变得均匀平和,忍不住低头对着他做鬼脸:“方才从头到尾你不过看了个热闹,居然有脸说累要先睡一睡,鄙人刚打了一场硬仗还来服侍你,可比你累多了。”她只敢比出一个口型,为安慰自己而编派一通。虽然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自己也算出了口气,不留神,颊边一缕发丝垂落在东华耳畔,她来不及抬头,他已突然睁开眼。半晌,帝君看着她,眼中浮出一丝笑意:“你方才腹诽我是在看热闹?”看着她木木呆呆的模样,他顿了顿,“怎么算是看热闹,我明明坐在旁边认真地。”他面无愧色地续道,“帮你鼓劲。”“……”凤九卡住了。
第二日凤九从沉梦中醒来时,回想起前一夜这一大摊事,有三个不得解的疑惑以及思虑。
第一,东华手上的那个伤来得十分蹊跷,说是缈落在自己掉下来时已将他伤成那样。她是不信的,因回忆中他右手握住自己和陶铸剑刺向渺落时很稳很疾,感觉不到什么异样。
第二,东华前前后后对自己的态度也令人颇摸不着头脑,但彼时忙着应付他不容细想。其实,倘若说帝君注定要被困在那处十二个时辰化解缈落的妖气,因感觉很是无聊,于是无论如何要将她留下来解解闷子,为此不惜自伤右臂以作挽留,她觉得这个推理是目前最稳妥靠谱的。但是,帝君是这样无聊且离谱的人吗?她一番深想以及细想,觉得帝君无论从何种层面来说,其实的确算得上一个很无聊很离谱的人,但是,他是无聊到这种程度,离谱到这种程度的人吗?她觉得不能这样低看帝君,糊涂了一阵就此作罢。事实上,她推断得完全没有问题……
第三个疑惑,凤九脑中昏然地望定疾风院中熟悉的床榻和熟悉的软被,被角上前几日她练习绣牡丹时误绣的那朵雏菊还在眼前栩栩如生。她记得临睡前听得残雨数声伴着东华均匀绵长的呼吸,雨中仍有璀璨星光,自己被迫握着东华的手感到十分暖和,他的身上也有阵阵暖意,然后她伺候着他,头一低一低就睡着了。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是扶着东华那张长榻入眠的,刚开始似乎有些冷,但睡着睡着就很暖和,因此她睡得很好,一觉睡到不知什么时辰。但,此刻醒来她怎会躺在自己的房中?
她坐在一卷被子当中木木呆呆地思索,或许其实一切只是黄梁一梦,当日十五,她同萌少小燕去醉里仙吃酒看姑娘,看得开心吃得高兴就醺然地一觉至今,因为她的想象力比较丰富,所以昏睡中做一个这么跌宕起伏又细节周全的梦,也不是全无可能。她镇定地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要不然就认为是这么一回事吧,正准备借着日头照进来的半扇薄光下床洗漱,忽瞄见窗格子前一黑,抬眼正看到小燕挑起门帘。
凤九的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跳。小燕今日穿得很有特色,上身一领大红的交领绸衣,下裳一派油麦绿,肩上披了硕大的一片与下裳同色的油绿的包袱皮,活脱儿一个刚从雪地里拔出来的鲜萝卜棒子。
鲜萝卜捧子表情略带忧郁和惆怅地看着凤九:“这座院子另有人看上了,老子须搬出去。老子收拾清楚过来同你告个别,山高水长,老子有空会回来坐坐。”
凤九表情茫然了一会儿:“是你没有睡醒,还是我没有睡醒?”
鲜萝卜棒子一个箭步跨过来,近得凤九三步远,想要再进一步却生生顿住地隐忍道:“我不能离你更近,事情是这般,”声音突然调高,急切道,"你别倒下去继续睡,先起来听我说啊!”
事情是哪一般,凤九半梦半醒地听明白,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做梦。据小燕回忆,他前夜探路时半道迷了路,兜兜转转找回来时凤九已不知所踪。他着急地寻了她一夜又一日未果,颓然地回到疾风院时,却见一只红狐就那么躺在她的床上昏睡,他的死对头东华帝君则坐在旁边望着这只昏睡的红狐狸出神,出神到他靠近都没有发觉的程度。他隐隐地感觉这桩事很是离奇,于是趁着东华中途不知为何离开的当儿钻了进去,说到此处,小燕含蓄的表示,他当时并不晓得床上躺的红狐狸原来就是凤九,以为是东华猎回的什么灵宠珍兽。他凑过去一看,感觉这只珍兽长得十分可爱俏皮,忍不住将她抱起来抱在手中掂掂,然后,悲剧就发生了。
凤九打眼瞟过鲜萝卜棒子颤巍巍伸过来的包的像线捆猪蹄一样的手,笑了:“然后梦中的我喷了个火球出来将你的手点燃了?我挺厉害的嘛。”
鲜萝卜棒子道:“哦,那倒没有。”突然恨恨的道,“冰块脸不晓得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倚在门口,没等老子反应过来,老子的手就变成这样了。因为老子的手变成这样了,自然没有办法再抱着你,你就顺势摔到了床上,但是这样居然都没有将你摔醒,老子实在是很疑惑。接着老子就痛苦地发现,以你的床为中心三步以内老子都过不去了。老子正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冰块脸突然问老子是不是跟你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多久了。”
凤九挠着头向鲜萝卜棒子解惑:“哦,我睡得沉时如果突然天冷就会无意识地变回原身,我变回原身入睡时没有什么别的优点就是不怕冷以及睡得沉。”又挠着头同小燕一起疑惑,“不过帝君他……他这个是什么路数?”
小燕表示不能明白,续道:“是什么路数老子也不晓得,但是具体我们一起住了多久老子也记不得了,含糊地回他说也有半年了。老子因为回忆了一下我们一起住的时间,就失去了回攻他的先机,不留神被他使定身术困住。他皱眉端详了老子很久,然后突然说看上了老子。”
凤九呯的一声脑袋撞上床框,小燕在呯的一声响动中艰难地换了一口气:“就突然说看上了老子住的那间房子,”话罢惊讶地隔着三步远望向凤九,“你怎么把脑袋撞了,痛不痛啊?啊!好大一个包!”
凤九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小燕关切道:“你伸手揉一揉,这么大一个包,要揉散以免有淤血,啊,对,他看上了老子的那间房子。没了。”
凤九呆呆道:“没了?”
鲜萝卜棒子突然很扭捏:“他说我们这处离宗学近,他那处太远,我们这里有个鱼塘,他那里没有,我们这里还有你厨艺高超能做饭,所以他要跟老子换。老子本着一种与人方便的无私精神,就舍己为人地答应了,于是收拾完东西过来同你打一声招呼。虽然老子也很舍不得你,但是,我们为魔为仙,不就是讲究一个助人为乐吗?”
凤九傻了一阵,诚实地道:“我是听说为仙的确讲究一个助人为乐,没有听说为魔也讲究这个,”顿了顿道,“你这么爽快地和帝君换寝居,因为知道自他来梵音谷,比翼鸟的女君就特地差了姬蘅住到他的寝殿服侍他爸,你打的其实是这个主意吧。”
鲜萝卜棒子惊叹地望着凤九,揉了揉鼻子:“这个嘛,哎呀,你竟猜着了,事成了请你吃喜酒,坐上座。”想了想又补充道:“还不收你的礼钱!”
凤九突然觉得有点儿头痛,挥手道:“好,来龙去脉我都晓得了,此次我们的行动告吹,下月十五我再约你,你跪安吧。”
小燕点了点头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身,正色严肃地道:“对了,还有一事,此前我不是抱过你的原身吗?占了你的便宜,十二万分对不住。兄弟之间岂能占这种便宜,你什么时候方便罚我讲一声,我让你占回去。”
凤九揉着额头上的包:“……不用了。”
小燕肃然地忽然斯文道:“你同我客气什么,叫你占你就占回去。或者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三两天就把这件事忘了反叫你吃亏。来来,我们先来立个文书,越好哪一天占,用什么方式占。哦,对,要不然你占我两次吧,中间隔着、这么长时间,要有个利息。”
凤九:“……滚。”
轩窗外晨光朦胧,凤九摸着下巴抱定被子两眼空空地又坐了一阵,她看到窗外一株天竺桂在雪地中绿得爽朗乖张,不禁将自己往外投得深些。
梵音谷中四季飘雪,偶尔的晴空也是昏昏日光倒映雪原,这种景致看了半年多,她也有点儿想念红尘滚滚中一骑飞来尘土扬。听萌少说,两百多年前,梵音谷中其实也有春华秋实夏种懂藏的区分,变成一派雪域也就是最近两百余年的事情。而此事论起来,要说及比翼鸟一族传闻中隐世多年的神官长沉晔。据说这位神官长当年不知什么原因隐世人神官邸时,讲春夏秋三季以一柄长剑斩入袖中,一齐带走了,许多年他未再出过神官邸,梵音谷中也就再没有什么春夏秋之分。
萌少依稀提到,沉晔此举是为了纪念阿兰若的离开,因自她离去后,当年的女君即下了禁令,禁令中将阿兰若三个字从此列为阖族的禁语。据说阿兰若在时,很喜爱春夏秋三季的勃勃生气。沉晔将这三季带走,是提醒他们一族即便永不能再言出阿兰若的名字,也时刻不能将她忘记。席面上萌少勉强道了这么几句后突然住口,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讳言。凤九彼时喝着小酒听得正高兴,虽然十分疑惑阿兰若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但无论如何萌少不肯再多言,她也就没有再多问。
此时凤九的眼中蓦然扎入这一派孤寂的雪景,一个受冻的喷嚏后,脑中恍然浮现出这一段已抛在脑后半年余的旧闻。其实如今,沉晔同阿兰若之间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恩怨剧情,她已经没有多大兴致,心中只是有些怅然地感叹,倘阿兰若当年喜爱的是冷冰冰的冬季多好,剩下春夏秋三个季节留给梵音谷,大家如今也不至于这么难熬。想到此处又打了一个喷嚏,抬眼时,就见原本很孤寂的雪景中,闯进了一片紫色的衣角。
凤九愣了片刻,仰着脖子将视线绕过窗外的天竺葵,果然瞧见东华正一派安闲地坐在一个马扎上,临着池塘钓鱼。坐在一个破枣木马扎上也能坐出这等风姿气度,凤九佩服地觉得这个人不愧是帝君。但她记得他从前钓鱼,一向爱躺着晒晒太阳,或者挑两本佛经修注聊当做消遣,今次却这么专注地瞧着池塘的水面,似乎全副心神都贯注在了两丈余的钓竿上。凤九远远地瞧了他一会儿,觉得他这个模样或许其实在思量什么事情,他想事情的样子客观来说一直很好看。
帝君为什么突然要同小燕换寝居,凤九此时也有一些思考。小燕方才说什么来着?说帝君似乎是觉得疾风院离宗学近,又配了鱼塘,兼有她做饭技艺高超?若是她前阵子没受小燕的点拨,今日说不定就信了他这一番缥缈说辞。但她有幸受了小燕的点拨,于风月事的婉转崎岖处有了一些粗浅的了解,她悟到,帝君这个举动一定有更深层次的道理。她皱着眉头前前后后冥思苦想好一阵,恍然大悟,帝君此举难道是为了进一步刺激姬衡?
虽然答应姬衡同小燕相交的也是东华,但姬衡果真同小燕往来大约还是让他生气。当初东华将自己救回来躺在他的床上是对姬衡的第一次报复,结果被她毁了没有报复成;降服缈落那一段是,姬衡也在现场,说不准是东华借着这个机会再次试探姬衡,最后姬衡吃醋跑了,这个反应大约还是令东华满意,因她记得姬衡走后她留下来助阵直到她伺候着东华入睡,他的心情似乎一直很愉快。那么,帝君此刻非要住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还将小燕遣去了他的寝居,必定是指望拿自己再刺激一回姬衡吧?刺激得她主动意识到从此后不应再与小燕相交,并眼巴巴地前来认错将他求回去,到时他假意推脱一番,逼得姬衡以泪洗面,同他诉衷情表心意按手印,他再同她言归于好,从此后即便司命将姬衡和小燕的姻缘谱子用刀子刻成,他二人必定也再无可能了。
凤九悟到这一步,顿时觉得帝君的心思果然缜密精深,不过这样婉转的情怀居然也被她参透了,近日她看事情真是心似明镜。她忍不住为自己喝了一声彩。喝完后,心中突然涌现出不知为何的麻木情绪,而后又生出一种浓浓的空虚。她觉得,东华对姬衡,其实很用心。
窗格子处一股凉风飘来,凤九结实地又打一个喷嚏,终于记起床边搭着一件长襦,提起来披在肩上一撩被子下床,斜对面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自言自语道:“重霖在的话,茶早泡好了。”
凤九一惊,抬眼向出声处一望,果然是东华正掀开茶盖,瞧着空空如也的茶壶。他什么时候进了这间屋,她竟完全不晓得,但寄居他人处也敢这么不客气也是一种精神。
凤九看他半天,经历缈落之事后,即便想同他生分一时半刻也找不到生分的感觉,话不过脑子地就呛回去:“那你入谷的时候,为什么不把重霖带过来?”
东华放下手中空空的茶壶,理所当然地道:“你在这里,我为什么还要带他来?”
凤九按住脑门上冒起的青筋:“为什么我在这里你就不能带他来?”
帝君回答得很是自然:“他来了,我就不好意思使唤你了。”
凤九卡了一卡,试图用一个反问激发他的羞耻心,原本要说“他不来你就好意思使唤我吗”,急中却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他来了你就不好意思使唤我了?”
东华看他一阵,突然点了点头:“说得也是,他来了我照样可以使唤你,”将桌上的一个鱼篓顺手递给她,“去做饭吧。”
凤九睖睁中明白刚才自己说了什么,东华又回了什么,顿觉头上的包隐隐作痛,抬手揉着淤血,瞧着眼前的鱼篓:“我觉得,有时候帝君你脸皮略有些厚。”
东华无动于衷地道:“你的感觉很敏锐。”将鱼篓往她面前又递了一递,补充道,“这个做成清蒸的。”
他这样的坦诚让凤九半晌接不上话,她感觉可能刚才脑子被撞了转不过来,一时不晓得还有什么言语能够打击他、拒绝他,纠结一阵,颓废地想着实在无可奈何,那就帮他做一顿吧,也不妨碍什么。她探头往鱼篓中一瞧,迎头撞上一尾湘云鲫猛地跃到竹篓口又摔回去。凤九退后一步:“这是……要杀生?”
端立身前的东华瞟了眼竹篓中活蹦乱跳的湘云鲫:“你觉得我像是让你去放生?”
凤九大为感叹:“我以为九重天的神仙一向都不杀生的。”
东华缓缓地将鱼篓成功地递到她的手里:“你对我们的误会太深了。”垂眼中瞧见鱼篓在她怀中似乎搁得十分勉强,凝目远望中突然道,“我依稀记得,你前夜似乎说下月十五……”
凤九一个激灵,瞌睡全醒,灵台瞬间无比清明,掐断帝君的回忆赶紧道:“哪里哪里,你睡糊涂了一准儿做梦来着,我没有说过什么,你也没有听见什么。”眼风中捕捉到东华别有深意的眼神,低头瞧见他方才放进自己怀中的竹篓,赶紧抱定道,“能为帝君做一顿清蒸鲜鱼是凤九的荣幸,从前一直想做给你尝一尝,但是没有什么机会。帝君想要吃什么口味。须知清蒸也分许多种,看是在鱼身上开牡丹花刀,将切片的玉兰、香菇排入刀口中来蒸,还是帝君更爱将香菇、嫩笋直接切丁塞进鱼肚子里来蒸?”她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一气呵成,其实连自己都没有注意,虽然是临阵编出来奉承东华的应付之言,却是句句属实。她从前在太晨宫时,同姬蘅比没有什么多余的可显摆,的确一心想向东华展示自己的厨艺,但也的确没有得着这种机会。
湘云鲫在篓中又打了个挺,带着凤九手一滑,幸好半途被东华伸手稳住。她觉得手指一阵凉意浸骨,原来是被东华贴着,听见头上帝君道:“抱稳当了吗?”顿了顿又道,“今天先做第一种,明天再做第二种,后天可以换成蒜蓉或者烧汁。”
凤九心道,你考虑得倒长远,垂眼中目光落在东华右手的袖子上,蓦然却见紫色的长袖贴手臂处出现一道血痕,抱定篓子抬了抬下巴:“你的手怎么了?”
帝君眼中神色微动,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注意到此,良久,和缓道:“抱你回来的时候,伤口裂开了。”凝目望着她。
凤九一愣:“胡说,我哪里有这么重!”
帝君沉默了半晌:“我认为你关注的重点应该是我的手,不是你的体重。”
凤九抱着篓子探过去一点儿:“哦,那你的手怎么这么脆弱?”
帝君沉默良久:“……因为你太重了。”
凤九气急败坏:“胡说,我哪里有这么重。”话出口觉得这句话分外熟悉,像是又绕回来了,正自琢磨着突然见东华抬起手来,赶紧躲避道:“我说不过你时都没打你,你说不过我也不兴动手啊!”那只手落下来却放在她的头顶。她感到头顶的发丝被拂动带得一阵痒,房中一时静得离奇,甚至能听见窗外天竺桂上的细雪坠地声。凤九整个身心都笼罩在一片迷茫与懵懂中,搞不懂帝君这是唱一出什么戏,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角,正撞上东华耐心端详的目光:“有头发翘起来了,小白,你起床还没梳头吗?”
话题转得太快,这是第二次听东华叫她小白。凤九的脸突然一红,结巴道:“你你你你懂什么,这是今年正流行的发型。”言罢搂着鱼篓蹭蹭蹭地就跑出了房门。门外院中积雪深深,凤九摸着发烫的脸边跑边觉得疑惑,为什么自己会脸红,还会结巴?难道东华叫她小白,这个名字没有人叫过,她一向对自己的名字其实有些自卑,东华这么叫她却叫得很好听,所以她很感动,所以才脸红?她理清这个逻辑,觉得自己真是太容易被感动,心这么软,以后吃亏怎么办呢……
三日后,白雪茫茫,唯见鸟语不闻花香。
凤九狠心在醉里仙花大价钱包了个场,点名让前阵子新来 舞娘桃妆伴舞作陪,请东华吃酒。其实按她对东华的了解,帝君似乎更爱饮茶,但比翼鸟的王城中没有比醉里仙这个酒家更贵的茶铺。小燕建言,既然请客,请得不够贵不乏以表达她请客的诚意,她被小燕绕晕了,就稀里糊涂地定在了醉里仙。
凤九为什么请东华吃酒,这桩事需回溯到两日前。两日前她尚沉浸在频婆果一时无法得手,且伺候需日日伺候东华的忧患中,加之没有睡醒,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到宗学,迎头正碰上夫子匆匆而来。
她因为瞌睡还在脑门上,没有心情同夫子周旋,乖顺地垂头退在一旁。但夫子竟然一溜小跑笔直行了过来,脸上堆着层层叠叠慈祥的笑,拱出一双出众的小眼睛。她心里打了个哆嗦,瞌睡立刻醒了,夫子已经弓着腰满含关爱地看着她:“那个决赛册子前些日誊抄的小官誊漏了,昨日帝君示下,老夫竟然才发现少誊了你的名字。”又手捋着一把山羊须,满含深意地讨好一笑,“恕老夫眼拙,哈哈,恕老夫眼拙。”
凤九耳中恍然先听说决赛册子上复添了自己的名讳得频婆果有望,大喜;又听夫子提什么帝君,还猥琐一笑称自己眼拙,瞬间明白了她入册子是什么来由,夫子又误会了什么,她半生头一回在这种时刻脑子转得风快,夫子虽然上了年纪,行动却比她的脑子更快,她正打算解释,极目一望,眼中只剩下老头一个黑豆大的背影就消失在雾雨中。
凤九觉得,这桩事东华帮了她有功。若寻常人这么助她,无论如何该请人一顿以作答谢,但东华嘛,自重逢,他也带累自己走了不少霉运,如今他于自己是功大于过,过大于功还是功过相抵,她很困惑。困惑的凤九想了整整一堂课,依然很困惑,于是,她拿此事请教了同在学中一日不见的燕池悟。
小燕一日前挥别凤九,喜滋滋住进帝君他老人家的华宅,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地遇到心上人姬蘅公主。姬蘅见着他,得知东华痛他换居之事,呆愣了一阵,妩媚又清雅的一张脸上忽然落下两渴热滚滚的泪珠。姬蘅的两渴泪如两块巨石砸进小燕的心中,让小燕忽感得到心上人的这条路依然道阻且长,小燕很沮丧。
当晚,小燕就着两壶小酒对着月色哀叹到半夜。最后一杯酒下肚忽然顿悟,尽管他从前得知凤九乃青丘帝姬时十分震惊,难以相信传说中东荒众仙伏拜的女君是这副德行,但凤九着实继承了九尾白狐一族的好样貌,如今东华同有着这么一副好样貌的凤九朝夕相对……当然,他也同凤九朝夕相对了不少时日,但他用情专一嘛,东华这样的人就定然不知自己专一了,倘能将东华痛凤九撮合成一处……届时东华伤了姬蘅的心,自己再温言劝慰乘势进击,妙哉,此情可乘矣!
东华痛凤九,他初见凤九的确以为她是东华的相好,但那时没怎么注意她的紫色,后来注意到她的姿色时也晓得了她乃青丘的女君,其实痛东华没什么干系,也就没有想她痛东华合适不合适的问题,如今细致一思量,他两个站在一处,其实还挺般配的嘛,小燕为心中勾勒的一幅美好前景的一阵暗喜。凉风一吹,他忽然又想起从前在凤九的跟前说了东华不少坏话……心中顿生惧恼。小燕端着一只空酒杯思寻到半夜,如何才能将东华的形象在凤九跟前重新修正过来呢,一直想到天亮,被冻至伤寒,仍没有想出什么妙招来。次日学中,凤九竟然主动跑来,请他参详地痛东华的纠葛之事,燕池悟拧着鼻涕举头三尺,老天英明!
小燕一心撮合凤九和东华,面对凤九的虔诚请教,无奈而文雅地违心道:“冰块脸,不,我是说东华,东华他向来严正耿介,不拘在你们神族之内,在我们魔族骑士都是有这种威名盛传的。但今天,他为你竟然专程去找那个什么什么夫子开后门,这种恩情不一般啊。你说的半年不来救你活着变帕子欺骗你之流小失小过,跟这种大恩大德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说道这里,他禁不住在内心中呸了自己一声,但一想到未来幸福,又呸了自己一声后继续道;“你要晓得,对于我们这种成功男人来说,威名比性命更加重要,但是冰块脸他,不,东华帝君他,他为了你,竟然愿意辱没我们成功男人最忠实的己身威名。他对你这样好,自然是功大于过的,你必然要请他喝一顿酒来报答,并且这顿酒还要请在全王城最贵的醉里仙,叫跳舞跳得最好的姑娘助兴。”他语重心长地看着凤九,“我们为魔为仙,都要懂得知恩图报啊,如果因为对方曾对你有一些小过失,连这种大恩都可以视而不见,痛没有修成仙魔的无情畜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凤九完全蒙了:“我方才同你讲的那些他欺负我的事,原来只是一些小过失吗?在你们不在事中的外人来看,其实不值一提吗?原来竟是我一直小题大做了?”颓然地道,“我是心胸太狭窄了吗?这种心胸不配做青丘的女君吧?”
小燕心中暗道,冰块脸可真够无耻的,自己也真够无耻的。看到凤九整个世界现在因他的一席话间轰然崩坍的神色,又想到姬蘅的貌美与温柔,他咬了咬牙,仍然诚恳且严肃地道:“当然不值一提,东华此次这个举动,从前我对东华的误会也太深,其实东华帝君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化简,他有在心中深深地呸了自己一次。
凤九眉头紧皱地沉思了好一会儿,在小燕极目遥望天边浮云时,失魂落魄地、摇摇晃晃地走开了。然后第三天,就有了醉里仙这豪阔的千金一宴。
二楼的正座上,东华正一脸悠闲地把玩一只酒盏,显见得对她花大钱请来的这个舞娘不大感兴趣。右侧位上不请自来的燕池悟倒是看得兴致勃勃,他身旁同样不请自来的姬蘅公主,一双秋水秒目则有意无意地一只放在东华身上。
这个情境令凤九叹了口气,其他他二位不请自来也没什么,她好不容易摆回阔,多两个人也是两份见证。只不过,左侧方这位闲坐跟着乐姬打拍子的九重天无极宫三殿下连宋军,以及他身旁有样学样、拿着一把小破扇子亦跟着打拍子的他的表弟糯米团子阿离……这两位竟然也出现在这个宴席上,难道是她眼花了还没有睡醒?
她虽是主任,但最后一个到宴,到宴时二楼席上的诸位均以落座有些时辰,大家对连宋和团子的出现似乎都很淡定,团子恍一瞧见她,噌地从座上站起来,天真中带着担忧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又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周围,装模作样地唉了一声坐了回去。
她一团云雾的上了楼,同在座诸位颔首,算打了招呼。东华把玩酒盏中觑了她一眼,目光停在身旁的座位上。她领悟到帝君的意思,挠着头乖乖地缓步过去坐下。
刚刚落座,停立一旁的伙计便有颜色的沏过来一壶滚滚热茶。对面白帘子后面流泻出朱姬锁奏淙淙琴音,雕梁画栋同琴声如鱼游走,而面前茶烟枭枭中,团子圆润可爱的侧脸若隐若现。
凤九抿着茶沉吟,感觉一切宛若梦中,但隔壁的隔壁,姬蘅盯在东华脸上的目光又热切得这样真实。她一时拿不准,想了片刻,伸手朝大腿上狠命一掐……没有感觉到痛,心道果然是在做梦,不禁又掐了一把,头上东华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掐得还顺手吗?”凤九的手一僵,垂头看看眼放在帝君腿上的自己的爪机,默然收回来干干一笑:“我是看帝君的衣裳皱了,帮你理一理。”
东华眼底似浮出一丝笑,凤九未看真切,但见他未在同她计较,便垂头对准自己的腿又是一掐,痛得呲牙咧嘴中听隔壁连宋君停了拍子突然轻声一笑:“看来九歌公主见了本君痛天孙殿下果然惊讶。其实本君此行原是给东华捎老君新近炼成的一味丹,天孙无意中丢失了陪他玩耍的阿姐,一直怏怏提不起精神,便将他同领出来散一散心。不过……”似笑非笑的看了眼东华,“倒是本君送迟了这瓶丹,此时你怕是没什么必要在用它了吧?”
凤九听连宋交出九歌两个字,方才知晓上楼时团子的神情为何如此古怪,看来他们也晓得比翼鸟痛青丘有梁子,需得帮她隐瞒身份,连宋君虽然时常看上去一副不大稳妥的样子,但行起事来还是颇细致周全。
东华像是对手中把玩半天的酒盏厌倦了,微一抬袖,连宋指间莹白的玉瓶尚未揣回已到了他的手中,转了一圈道:“早知你不会如此客气。”
他们这场哑谜般的对话令凤九心生好奇,正要探头研究研究东华手中的玉瓶装的什么灵丹妙药,被忽视良久的团子再也沉不住气了。今日团子穿着碧绿色的小衫子,噌噌噌从座上跑过来,像是迎面扑来的一团闪闪发光的绿色烟云。
凤九感觉团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很忧郁,半年不见,他竟然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做忧郁!忧郁的团子看定凤九好一会儿,突然笨手笨脚的费力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包袱,包袱入手化作数十倍大,压得他闷哼一声反倒在地,凤九赶紧将他扶起来。包袱摊开,迎面一片刺目的白光,层层叠叠的夜明珠铺在整整一包袱皮,凤九傻眼了。
团子热切地看着她,扬声道:“这位姑娘,你长得这么漂亮,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姿,本天孙很欣赏你,这些夜明珠给你做见面礼。”凤九一个趔趄,团子吃力的撑住她,在她耳边小声的耳语道:“凤九姐姐,你的钱那天都拿去下赌注了,但是听说在这里生活是要花钱的,我就把从小到大的压岁钱送来给你救急。我刚才演得很好吧——”凤九撑着团子坐稳当,亦在他耳边语道:“演得很好,够义气。”
但,今日不甘寂寞者绝非团子一人,早在上楼时凤九便摸索着,人这么齐,拉开如此一场大幕,不唱几出好戏都对不起自己砸下去的银子。松云石搭起的台子上,桃妆的舞步刚随乐声而住,姬蘅公主果然不负众望当仁不让的越市而出,将一只青花汤蛊献在帝君的眼前。
汤蛊一揭传来一阵妙杳,杳入喉鼻间,凤九辨识出这是借银鳕鱼勾汤的长生藤和木莲子,姬蘅的手艺自然赶不上她,不过就这道汤而言,也算是炖得八分到位了。凤九的记忆中,东华的确对木莲子炖汤情有独钟,这么多年,他的口味竟然一直没有变过。
楼间一时静极,只闻姬蘅斟汤时蛊勺的碰撞声,凤九打眼看去,东华正垂头瞧着姬蘅斟汤的手,细致又雪白的一双手,上头却不知为何分布了点点红斑,看着分外扎眼。待一碗热汤斟完端到跟前,东华突然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能碰长生藤?”一旁凤九握着茶蛊的手一顿,另一旁的连宋君幽幽的打着扇子。
姬蘅的肩膀似乎颤了一下,好一会儿, 轻声道:“老师还记得奴不能碰长生藤。”抬头勉强一笑,道:“奴是怕老师在九歌公主处不惯,才借着今日炖了些汤来,木莲子汤中没有长生藤调味又怕失了老师习惯的风味。不过奴碰得不多,并不妨事。”停了停,一抹绯红突然爬上脸颊,“不过老师能为奴担心一二,奴也觉得……”
后半句正欲语还休之间,凤九啪的一声搁下茶蛊,咳了一声道:“我去后头瞧瞧酒菜备得如何了。”小燕闷闷起身道:“老子同去。”团子左看看右看看,凑热闹的举起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东华握着汤蛊的手顿了顿,抬头看着起身的凤九。凤九一门心思正放在袖中什么物件上,摸了半天摸出一个精致的糖包来,摊开顺手去除两块萝卜糕,打发就要跟过来的团子:“你在这儿吃糕,别来添乱。”回头又递给小燕两块道,“你也吃糕,别来添乱。”手递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收回去,“哦,你这人毛病多,萝卜你不吃的。”顺手将两块高便宜了团子。团子瞧了半天手上的萝卜糕,对坐下来吃糕还是跟过去添乱很是纠结,想了一阵,扭捏的道:“我边吃便跟着你吧,跟着你出去玩一会儿, 也不影响我吃这个糕。”
凤九瞪了团子一眼,眼风里突然扫到安静的小燕。在她的印象中,小燕时时刻刻动如脱兔,如此静若处子委实罕见,忍不住看了他一会儿。
就她盯着小燕这一会儿,小燕已经幽怨的将目光往东华面前的那只汤蛊投了三四回,凤九恍然明白,小燕一定很羡慕姬蘅给东华做了汤,又恨受伤姬蘅没有给他做。这副可怜相激得凤九母性大发,沉吟中本着安慰之意,垂头在袖子中掏出先前的那个糖包裹。
奈何左看右看,糖包中都没有什么小燕能吃的糕可以哄一哄他,叹了口气向他道:“我早上只做了几块萝卜糕赤豆糕绿豆糕和梅花糕揣着备不时之需,绿豆和赤豆你都不爱吃,梅花糕你虽然吃但是这里头我又放了你不吃的姜粉。”又叹一口气道:“算了,你还是跟着我添乱吧。”
颓唐的小燕略微提起一点儿精神,绕过桌子嘀咕道:“你就不能做个老子爱吃的吗?”突然想起来,可怜巴巴地抬起头,“你是不是不记得老子喜欢吃什么糕了啊?”
小燕这样的委屈真是前所未见,极为可怜,凤九内心深处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声音中不自觉带上一点儿对宠物的怜爱:“记得,妹子冻糕少放甘草。”沉吟道:“或者,今天让他们先上一盘这个高,萌少说此处的厨子厨艺不错,料想做出来应该合你的口味。”小燕颓废且黯然神伤地回道:“好,让他们先上一个吧。”又颓废且黯然忧伤地补充道,“老子近来喜欢咸味的,或者别放甘草放点儿盐来尝尝。”再颓废且黯然神伤地道:“做出来不好吃再换成先前的那种,或者蛋黄酥我也可以勉强试一试。”凤九听得头一阵晕,他往常这么多要求早被她捏死了,此事看在他这样脆弱的份儿上,她就暂且忍了,牙缝里耐心的憋出几个字道:“好,先让那个他们做个加盐的给你尝一尝。”话刚落地,突然听到姬蘅极轻的一声惊呼:“老师,汤洒了。”
凤九循声一望,正撞上东华冰凉的目光,姬蘅正贤惠的收拾洒出的汤水弄脏的长案,东华微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被他这么定定瞧着,凤九觉得有点儿疑惑,木莲子汤轻雾枭枭,连宋君干咳一声打破沉寂道:“早听说九歌公主厨艺了得,本若一向对糕点之类就爱个绿豆赤豆,不晓得今天有没有荣幸能尝一尝公主的手艺?”
凤九被东华看得头皮发麻,正想找个时机将目光错开又不显得可以,听连宋笑吟吟一席话,心中赞了他一句插话插得即使,立刻垂头翻糖包,将仅剩的几块糕全递了过去。对面的琴姬突然拨的琴弦一声响,东华的目光略瞟开,被晾了许久的姬蘅突然开口道:“老师,要再盛一碗吗?”燕池悟遥遥一到楼道口,正靠着楼梯递眼色招呼凤九快些。乐姬弹起一支新曲,云台上桃妆自顾调着舞步,凤九心中哀叹一声,又是一把钱!提着裙子正要过去,行过东华身旁,蓦然听他低声到:“你对他的口味倒是很清楚。”
凤九本能的垂头,目光又一次同东华在半空中对上。帝君这回的神色更加冷淡直接,凤九心中咯噔一声响,他这个表情,难道方才是哪里不经意得罪了他?回忆半天,自以为了悟地道:“哦,原来你也想尝尝我的手艺?其实我做糕没有什么,做鱼做得最好,不是已经做过给你尝过了吗?”
一席话毕,东华的神色却未有半点而改变,凤九挠了挠头,良久,再一次自以为了悟地道:“哦,原来你真的这么想吃……但糕已经分完了啊。”为难的看了一眼团子道。“或许问问天孙殿下他愿意不愿意分你一块……”一句话还未完整脱口,天孙殿下已经聪明的刷一声将拿着萝卜糕的双手背到背后,警戒地道:“三爷爷有六块,我只有四块,应该是三爷爷分,为什么要分我的?”想了想又补充道,“况且我人小,娘亲说,我一定要多吃一些才能张得高。”
凤九无言道:“我觉得多吃一块糕少吃一块糕对你目前的身高来说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团子皱着脸不服气的道:“但是三爷爷有六块啊,我只有四块,我才不分给东华……哥哥……”说道这里卡了一卡,修正道:“才不分给东华爷爷。”
唯恐天下不乱的连三殿下手里端着六块糕笑脸盈盈的凑过来,难得遇到一次打击东华的机会,连三殿下很是开心,向着没什么表情的东华慢悠悠道:“虽然说九歌公主很了解燕池悟的口味,但是可能不大晓得你的口味,恰好这个糕很合我的意,但是合我的意不一定合你的意。你何苦为了一块不晓得合意不合意的糕点同我抢,咱们老友多年,至于吗?”
东华:“……”
小燕在楼道处等得不耐烦,扯开嗓子向凤九道:“还走不走,要是厨房赶不及给老子做梅子糕,你就给老子做!”话刚说完一个什么东西飞过去,小燕哐当掉下了楼梯,窸窣一阵响动后,楼道地下传来一声中期十足的黯然哀鸣:“谁暗算老子!”
东华手中原本端着的汤蛊不翼而飞,淡然远目道:“不好意思,手那么一滑。”
团子嘴里塞满了萝卜糕,含糊的赞叹道:“嗤,滑得好远!”
连宋:“……”
凤九:“……”
醉里仙大赛的第二日,凤九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豁出全副身家请东华一顿豪宴,最后却落个被禁足的下场。其时,她一大早匀了粉面整了妆容,沿着同往常一般的院内小道一路行至门口打算出门赴宗学,悠悠然刚他出去一条腿,砰,瞬间被强大的镜墙及弹回去。
凤九从小跟着她的姑姑白浅长大,白浅对她十分纵容,所以她自还是只小狐狸时就不晓得听话两个字该这么写,有几回她阿爹被她气得发狠,关她的禁闭,皆被她要么砸开门要么砸开窗溜了出去。她小的时候,在这种事情上着实很有气魄,也很有经验。但这一回从前的指挥全不顶用,东华的无耻在于,将整座疾风院都纳入了他设下的结界中。她的修为远不能破开帝君造出的结界,长这么大,她终于成功的被关了一回禁闭。她怒从心底起,恶从胆边生,怒冲冲径直奔往东华的寝屋兴师问罪。帝君正起床抬手系外袍,目光对上她怒火中烧的一双眼,一副懒洋洋还没睡醒的模样道:“我似乎听说你对那个什么比赛的频婆果很有兴趣。”
凤九表示不解。
帝君淡淡道:“既然是用我的名义将你推进决赛册子,你若输了,我不是会很没有面子?”
凤九心中一面奇怪这么多年听说面子对于帝君一向是多浮云,什么时候他也开始在一起面子了?一面仍然不解的道:“但这同你将我关起来有什么干系?”
帝君垂眼看着她,系好衣带,缓缓道:“关起来亲自教你。”
其实,窗外正好一树新雪压断枯枝,惊起二三冬鸟,飞得丈高到穹顶的镜墙又摔下来。东华帝君自碧海苍灵化生万万年,从没有听说他收什么徒弟,谁能得他的教导更是天方夜谭,虽然姬蘅叫他师父,她也不信东华真点拨了姬蘅什么。这样一位尊神,今次竟浮出这种闲情逸致想要亲自教一教她,凤九感到很稀奇。但她一向定为自己是个识大体懂抬举的仙,要是能闭关受东华几日教导,学得几式精妙的巧招,竞技场上力拙群雄摘得频婆果岂不若探囊取物?她一扫片刻前的怒容,欢欣鼓舞的从了。
她从得这样痛苦,其实,还有一门更深层的愿意,她分外看中的竞技决赛就排在十日后。自顾来所谓竞技无外乎舞枪弄棒,两日前她听说此回赛场圈在王城外,按梵音谷的规矩,王城之外施展不出术法来,决赛会否由此而改成比赛削梨或嗑瓜子之类她不擅长的偏门,也说不准。幸亏萌少捎来消息,此次并没有翻出太大的花样,中规中矩,乃比剑,但因决赛之地禁了术法,所以评比中更重剑意与剑术。
比剑嘛,凤九觉得这个简单,她从小就是陶铸剑长大的。但当萌少拂袖将决赛地星在半空中指给她看时,望着光秃秃的山坳中星阵陈列排开的尖锐雪桩,她蒙了。待听说届时参赛的二人皆是立在冰桩上持剑比试,谁线掉下去谁就算输时,她更蒙了。他们青丘没有这样的玩儿法,她一大早赶去宗学,原本正式揣着求救萌少之意,托他教一教冰桩子上持剑砍人的绝招。不料被结界挡了回来,东华像是吃错了药,竟要亲自教她。
凤九在被大运砸中头的惊喜中晕乎了一阵,回神时正掰着豆角在厨房中帮东华预备早膳,掰着掰着灵台上的清明寸寸回归,她心中突然一沉;帝君将她禁在此处,果真是如他所说要教她如何在竞技中取胜吗?他是这样好心的人吗?或许他真是吃错了药,不过帝君他,就算吃错了药,也不会这样好心吧?
凤九心事重重地伺候帝君用过凿山,其间似乎自己也吃了几口,究竟吃的什么她没有太注意,收拾杯盘时,隐约听见东华提起这十日禁闭的安排,头三日好像是在什么地方练习如何自如走路之类。她觉得,东华果然是在耍她,但在连日的血泪中她逐渐明白,即便晓得帝君要耍自己也不能同他硬碰硬,须先看看他的路线,将脚底的油水抹得多些,随时寻找合适的时机悄悄地开溜方为上策。
辰时末刻,凤九磨磨蹭蹭地挨到通过东华约定的后院,方入月亮门,眼睛蓦然瞪大。院中原本的开阔之地倒满了萌少曾在半空中浮映给她看过的雪桩子,桩有两人高,横排竖到阡陌纵横,痛记忆力决赛地中冰桩的陈列竟没有什么区别。院中除那一处处,常日里积雪覆盖之地新芽吐绿,一派春和景象,几棵枯老杏树繁花缀枝似烟霞,结界的上空洒下零碎日光,树下一张长椅,帝君正枕在长椅上小憩。凤九觉得,帝君为了在冰天雪地中悠闲地晒个太阳,真舍得下血本。
摸不着头脑的凤九,目光再向冰桩子飘荡而去时,突然感到身形一轻,立定后一阵雪风刮脸而来,垂眼一望已孤孤单单立在一根雪桩的顶上。不知什么时候从长椅上起身的帝君今日一身白衣,格外清俊,长身玉立在雪林的外头,抄着手抬头研究了她好一阵,徐徐道:“先拿一天来联系如何在上头如履平地,明后日试试蒙了研究也能在冰桩上来去自如的话,三天后差不多可以开始提剑习剑剑道剑术了。”又看了她一阵,“禁了你的仙术还能立在上头这么久,资质不错。”
凤九强撑着身子不敢懂,没骨气的声音打颤抖:“我,我又没有跟你说过,没了法术相依我恐高,哇——帝君救命——”
话方脱口,脚下一滑,缺没有想象中坠地的疼痛。凤九眨巴着眼睛望向挼住自己的东华,半响,道:”喂, 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弃上去,想着我会掉下来,然后趁机占我的便宜?”
帝君的手仍然握在她的腰间,闻言一愣,道:“你在说梦话吗?”
凤九垂着眼理直气壮道:“那你怎么还抱着我?看,你的手还搭在我的腰上。”
帝君果然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了然道:“这么说,你站得稳了?”不及她回神已然从容抽手,原本凤九仰靠在他的身上就没什么支力,随他放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幸而林中的空地积满了白雪,栽下去并不这么疼痛,凤九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凤九很是火大,别开脸哼了一声,推开他自己爬起来,抖着身上的碎雪愤愤道:“同你开个玩笑,至于这样小七嘛?”又想起什么似的继续愤愤道,“其实你就是在耍我,怎么可能一天内闭着眼睛在那种冰阵上来去自如。有绝招却不愿意教给我,太小七,幸好你从不收徒,做你的徒弟料想也就是被你横着耍竖着耍罢了,仙寿要折一半夜学不了什么。”
她摇头晃脑地说得高兴,带着鬓便本就插得不大稳当的白簪花摇摇欲坠,待最后一个字落地,簪花终不负众望的飞离发梢,被等待良久的东华伸手险险捞住。帝君垂眼瞧了会儿手中丝绢攒成的簪花,目中露出回忆神色道:“我听说,年轻时遇到一个能耍人的师傅,其实是一件终身受益的事。”
凤九无言地道:“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读过书,书上明明说的是严厉的师傅,不是能耍人的师傅。”
帝君面上浮出一丝惊讶道:“哦,原来是这么说的?我忘了,不过都差不多把。”近两步将簪花端正的别在她的鬓边,一边端详一边漫不经心道:“你既然想到频婆果,照我说的做自然没有错。虽然这种赛做个假让你胜出并不难,但不巧这一回他们请我评审,你觉得我像是个容得下他人作假的人吗?”
这种话从帝君口里说出实在稀奇,凤九伸手合上掉了一半的下巴:“此种事情你从前做的不要太多……”
帝君对她鬓便的那支簪花似乎并不是特别满意,取下来覆平手变作一朵水粉色,便重插入她发中边道:“那么就当做我最近为人突然恭谨吧。”
虽然东华这么说,但凤九脑子略一转,亦明白过来,他如此循序渐进教导她,其实是万无一失的正道,她身份殊异,传说决赛时比翼鸟的女君亦将莅临,若是作假被瞧出来,再牵连上自己的身世,小事亦可化大,势必使青丘和梵音谷的梁子再结深一层。帝君没有耍她,帝君此举考虑得很周全,她心中略畅意。
但,帝君没有明说,她也不好如此善解人意,掩饰得摸了摸鬓便重新查好的在那花,唉了一声道:“这么说还要多谢你,承蒙你看得起我,肯这么下力气来折腾栽培我。”话罢惊觉既然悟出东华的初衷,这句话委实有点儿不知好歹,正惭愧地想补救一两句,帝君已谦谨且从容地回道:“不可以,不过是一向难得遇到资质愚弩到你这个程度的。”
“想挑战一下罢了。”凤九无言地收回方才胸中飘荡的一点点愧意,恶声恶气道:“我不信我的资质如知鹤更加弩钝,你还不是照样教了她!”
她气急的模样似乎颇让东华感到有趣,欣赏了好一会儿,才道:“知鹤?很多年前,我的确因任务在身教过她一阵,不过她的师傅不是我,跟着我学不下去后,拜了都拇元君为师。”又道,“这个事情,你很在意吗?”
凤九被任务在身四个字吸引了全副注意力,后头他说的什么全没听进去,也忘了此时是在生气,下意识将四字重复了一次:“任务在身?”方才雪风一刮,眼中竟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东华怔了一怔,良久,回道:“我小时候无父无母,刚化生时灵气微弱,差点儿被虎狼兮食。知鹤的双亲看我可怜,将我领回去抚养,对我有施饭之恩,他们九万年前临羽化时才剩下知鹤,将她托给我照顾,我自然要照顾,救了她大约……”估摸年过久远实在不容易想起,淡淡道,“不过她跟着我似乎没有学到什么,听重霖说,是以为有我在就什么都不用学。”东华近年来虽然看上去一副不恩进取的样子,但皆是因为没有再进取的空间,远古至今,他本人一向不喜不思进取之人这一点一直挺有名,从这番话中听出,对知鹤的不以为也是意料中的事。
但,凤九自问也不是个什么进取之人,听闻这番话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伤,哑了哑道:“其实,如果我是知鹤,我也会觉得有你在,什么都不用学。”
遥远处杏花扬起,随着雪风三两瓣拂到凤九的头顶,她抬手遮住而被风吹乱的额发,恍然听见东华的声音缓缓道:“你嘛,你不一样,小白。”凤九讶然抬头,目光正痛帝君在半空中相会。帝君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聊了这么久有些口渴,我去泡茶, 你先练着。”凤九:“……”东华:“你要一杯吗?”凤九:“……”
禁中第一日,日光浮萍,略有小风,凤九沿着雪桩子来回数百趟,初始心中忧惧不已,摔了两次发现落地根本不痛,渐放宽心。一日统共摔下去十七八次,但是然如东华锁言,日落西山时,她一个恐高之人竟已然在雪桩上来去自如,东华沏了一壶茶坐在雪林外头,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天的棋。
第二日天色比前一日好,雪风也刮得浅些,帝君果然依言,拆了匹指宽的白绫将她双眼覆结实,把她扔在雪林中,依照忙中雪阵的排列来练习步法。
她跌跌撞撞地练到一半,突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以为是东华临时增高的考验,慌忙中伸手扒住一个东西将身子停稳安。未料及身后一根雪桩突然断裂,扒住的这个东西及揽了她往一旁带过,惊乱中脚不知在何处一蹬跌倒子阿迪,嘴唇碰到一个柔软的物事。
她试着咬了一口,伸手不见五指中听见帝君一声闷哼,她一个激灵,赶紧扒开缚眼的白绫,入眼的竟是帝君近在咫尺的脸,下唇下赫然一排牙印。凤九的脸刷的一白,又一红。
半空中,连三殿下打着扇子笑吟吟道:“阿离吵着要找他姐姐,我瞧你们这一处布着结界,只好强行将它打开,多有打扰,得罪得罪。”
团子果然立在半空中瞧着他们,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嘴里能塞下两个鸡蛋,震惊道:“凤九姐姐刚才是不是亲了东华哥哥一口?”纠结地道:“我是不是要有小侄子了?”惶恐地道,“怎么办?我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话罢腾起一朵小云彩噌噌噌先跑了,连宋君怕团子闯祸,垂目瞥了仍在地上困化一团的他二人两眼,无奈地亦紧随团子后,临别的目光中颇有点儿好戏看得意犹未尽的感慨。
凤九沉默地从东华身上爬起来,默默无言地转身重踏进雪林中。
步子迈出去刚二步,听见帝君在身后正儿八经的问:“小白,你是不是至少该说一声咬了你不好意思?”这听似正直的噪音入耳却明摆暗含着调笑,调笑人也能这么理直气壮,的确是帝君的风格,凤九没回头,干巴巴的道:“咬了你不好意思。”东华静了一阵,突然柔和地道:“真的不好意思了?”凤九跌了一下,回头狠狠道:“骗你我图什么?”东华沉思了一会儿,疑惑地道:“骗人还需要图什么?不就是图自己心情愉快吗?”凤九:“……我输了。”
第三日,经前两日的辛苦锤炼,凤九对“如何闭着眼睛在雪桩子上行走自如”已基本掌握要诀,熏熏和风下认认真真的向着健步如飞这一层攀登。好歹念过几天书,凤九依稀记得哪本典籍上记载过一句“心所到处,是为空,是为诸相,是以诸相乃空,悟此境界,道大成。”她将这句佛语套过来,觉得此时些境所谓诸相就是雪桩了,能睁着眼睛在雪林上大开杀戒却不为雪桩所困才算好汉,她今日须练的该是如何视万物如无物。她向东华表达了这个想法,帝君颇赞许,允她将白绫摘下来,去了白绫在雪桩上来去转了几圈,她感到颇顺。
成片的杏花若一团白色烟云,想是帝君连续两昌自己同自己下棋下烦了,今日不知躲哪个犄角旮旯儿搞来好几方好瓷土,在雪林外头兴致盎然地倒饬陶件,因帝君从前制陶的模样如何凤九也看过,向来是专注中瞧不也什么情绪,今日做这个小陶件神色却练习中忍不住好奇地朝那处望了一回,两回、三回、望到第四回时,一不留神就从最高的那根桩子上栽了下来,但好歹她看清了帝君似乎在做一个瓷偶。
这一日她只栽下这么一次,比前两日大有进步,晚饭时帝君多往她的饭碗里夹了两筷子清蒸鲜鱼以资奖励。她原本想趁吃鱼的空当,装作不经意问一问帝君白日里制的到底是个什么瓷偶,奈何想着心事吃鱼,一不小心截鱼刺就卡到了喉咙,被帝君捏着鼻子灌下去半瓶老陈醋才勉强将鱼刺吞下去,缓过来后却失了再提这个问题的时机。
帝君到底在做什么瓷偶,临睡前她仍在介意地思索这个问题,据她所知,东华新手鼓捣的陶器颇多,但从未见他做过瓷偶,白日里她因偷望东华面栽下去闹出颇大的动静,东华察觉后先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阵,而后干脆施然换个方向背对着她,她不晓得他到底在做什么,但是,越是不晓得,越是想要晓得,那么,要不要干脆半夜趁东华熟睡时,偷价摸进他房中瞧一瞧呢?虽然说她一介寡妇半夜进陌生男子的寝房于礼不合,不过东华嘛,他的寝房她已逛了不知多少次,连他的床她都幸福地沾了两回,简直已经像她家的后花园了,那么大半夜再去一次应该也没有什么。
半扇月光照进轩窗,凤九腰酸骨头痛地一边寻思着这个主意一边酝酿惬意,本打算小睐一会儿就悄悄地潜进东华房中,但因白日累极,一沾床就分外是瞌睡,迷迷糊糊地竟坠入沉沉的梦乡。
不过终归心中记着事,比之前两夜睡得更要警醒些,夜过半时,耳中隐约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徐徐而来,少顷,推门声幽然响起,踱步声到了床边,这种无论何时都透出一种威仪和沉静的脚步声,记忆中在太晨宫听到了不知有多少次,凤九朦胧中试图睁眼,睡意却沉甸甸压住眼皮,像被梦魔缚住了。
房中静了一阵,凤九茫昧地觉得大约是在做梦吧,睡前一直想着半夜潜入东华的寝居,难怪做这样的梦,翻了个身将被子往胳膊下一压,继续呼呼大睡,恍惚间又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响动,再次进入沉睡之际,鼻间忽然飘入一阵宁神助眠的安息香气息,香入肺腑之中,原本就六七分模糊的灵台糊涂到底。唯有一丝清朗回想起方才那阵细微响动,莫不是帝君在取香炉焚香呢?明日早起记得瞧一瞧香炉中是否真有安息香的香丸,大约就能晓得帝君是否真的睡不着,半夜过来照顾过她一二了。
神思正在暗夜中浮游,床榻突然一沉,这张床有些年成,喑哑地吱了一声,在这暗哑一吱中,凤九感到有一只凉沁沁的手擦上了自己的额头,沿着额头轻抚了一下,白日里额头上摔出一口气,胡乱梦呓了一两句什么翻了个身,那只手收了回去,片刻有一股木芙蓉花的淡雅香味越过安息香悠悠然飘到鼻尖,她打了个喷嚏,又絮絮叨叨地翻回来。方才那只手沾了什么药膏之类往自己碰出包的额角上来回涂抹,她觉得手指配合药膏轻缓地揉着额头上这个肿包还挺舒服,这原本是个美梦,睡意不梦更深一层。
哦,是木芙蓉花膏,她想起来了。
木芙蓉花膏是一味通经散淤舒络止痛的良药,凤九再清楚不过,从前她在太晨宫做小狐狸时,和风暖日里常一个人跑去小园林中收木芙蓉花,那时园中靠着爬满菩提往生的墙角散种了几株以用作观景,但花瓣生得文弱,遇风一吹落满遍地。她将落在地上的花瓣用爪子刨进重霖送给她的一只绢袋,花瓣积得足够了就用牙齿咬着袋口的绳子系紧,欢欢喜喜地跑去附近的溪流中将花瓣泡成花泥,颠颠地送去给东华敷伤口用。那时不晓得为什么,东华的手上常因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豁出口子来,她将泡好的花泥送给东华,东华摸一摸她的耳朵,她就觉得很开心,一向不学无术的她还做出过一句文艺的小诗来纪念这种心情,“花开花谢药花化泥,长顺长安长相依。”她将这句诗用爪子写给司命看时,被司命嘲笑酸倒的一排后槽牙,她哼哼两声用爪子写一句“酸倒你的又没有酸倒我的”,不在意在甜蜜又欢快地摇着尾巴跑了,想想她此生其实只做过这么一句情诗,来不及念给想念的那个人听,她在梦中突然感到一阵悲凉和难过。
冷不防胳膊被抬起来,贴身的绸衣衣袖直被挽及肩,心中的悲凉一下子凉到手指,男女授受不亲的大妨,凤九身为一个神女虽然不如受理学所制的凡人计较,但授受到这一步委实有些过,待对方微凉的手指袭上肩头,携着花膏将白日里磋得淤青的肩头一一抚过时,凤九感到自己打了个冷战,这个梦有点真。灵台上的含糊在这个冷战中退了几分,再次睁开眼睛时仍有迷茫,她觉得被睡意压着似乎并没有能够睁开眼,但视线中逐渐出现一丝亮光,这种感知更像是入梦。
视线中渐渐清晰的人影果然是帝君。微俯身手指还搭在自己的肩头,银色的长发似月光垂落锦被上,额发微显凌乱,衬得烛光下清俊的脸略显慵懒,就那么懒洋洋的看着她。
帝君有个习惯,一旦入睡无论过程中睡姿多么的端正严明,总能将一头飘飘银发睡着乱七八糟,凤九从前觉得她这一点倒是挺可爱的,此时心道若当真是个梦,这个梦真到这个地步也十分难得,但,就算是个梦也该有一分因果。
她待问东华,半夜来访有何贵干,心中却自答道,应是帮自己敷白天的淤伤,又待问,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来,心中自答,因木芙蓉疗伤正是半夜全身松驰时最有效用,再待问为何要解开自己的衣裳,难道不晓得有男女授受不亲这个礼教。心中叹着气自答,他的确不大在意这些东西,自己主动说起来估摸还显得矫情。但除了这些,又没有什么可再问了。
按常理,她应该突然惊叫失声退后数步,并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蛹,做神圣不可侵犯状怒视帝君,这个念头她也不是没有动过,但这样一定显得更加矫情且遭人耻笑吧?
凡事遇到帝君就不能以常理操制,要淡定,要从容,要顾及气量和风度。
凤九僵着身子任帝君的右手仍放在自己有些肿起来的肩头,将气量风度四字在心中嚼了七遍,木着声音道:“我醒了。”
烛影下东华凝视她片刻,收手回来在白瓷碗中重挑了一些花泥比上她的肩头,道:“正好,自己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你扣得这么严实,后肩处我涂不到。”
他让她解衣裳如此从容,凤九着实愣了一会儿,半晌,默默地拥着被子翻了个身:“我又睡了。”
翻到一半被东华伸手拦住,帝君的手拦在她未受淤伤的左侧肩头,俯身贴近挨着她道:“你这是怕我对你做什么?”声音中竟隐含着两分感觉有趣的笑意,凤九惊讶转头,见帝君的脸隔自己不过寸余,护额上墨蓝的宝石映出一点烛影,眼中果然含着笑,她愣了。
帝君颇不以为意地就着这个距离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你伤成这样,我会对你做什么?”
凤九尽量缩着身子往后靠了靠,想了一会儿,气闷地道:“既然你晓得我伤得不轻,白天怎么不见帮我?”半梦半醒中,声音像风和好的面团显出几分绵软,补充道,“这时候又来装好人。”头往后偏时,碰到后肩的伤处轻哼一声,方才不觉得,此时周身各处淤伤都处置妥当,唯有后肩尚未处理,对比出来这种酸痛便尤为明显。
帝君离开她一些道:“所谓修行自然要你亲自跌倒倒亲自爬起来才见修行的成效,我总不能什么时候都在你身边肋你遇难成祥。”说罢伸手一拂拂开她领角的盘扣,又将另一个不用的磁枕垫在她的后背将身体支起来一两寸,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凝滞,药膏抚上后肩雪白中泛着紫青的伤处时,凤九又僵了。
其实东华说得十分有理,这者成熟的想法,凤九心中虽感到信服,但为了自己的面子仍然嘴硬地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我多么脓包,我掉进梵音谷没有相助,不是一直活得挺好的吗?”又添了一句道,“甚至遇到你之前都没有怎么受过皮肉苦!近来屡屡受伤还都是你折腾的!”
东华的手仿佛是故意要在她的后肩多停留一时半刻,挑肩道:“没有我的天罡罩在身上,你从梵音谷跌下来已经粉身碎骨了。也无须指望我来折腾你。”
凤九不服气地反驳道:“那是小燕有情有义垫在我……”话一半收了音,梵音谷中除了划定的一些区域,别处皆不能布施法术,譬如他们掉下来的谷口,她同小燕自悬崖峭壁坠落两次,两次中除了第二次萌少被他们砸得有些晕,此外皆不大碍,这的确不同寻常,她从前感到自己运气或者小燕运气好没有细想,原来,竟是东华在的天罡罩作保的吗?这个认知令凤九有几分无措,咬着嘴唇不晓得该说什么。原来帝君并没有不管她,天罡罩这个东西对尊神而言多么重要她自有所闻,他竟一直将它放在自己身上保平实,真是有情有义,但是,他怎么不早说呢?而且,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也没太妥,天罡罩的实体她仅在东华与小燕打斗中瞧见帝君化出来一次,气派不可方物,平日都藏在自己身上何处,她很纳闷,抬头向帝君道:“天罡罩护了我这么久已经很感激,但这么贵重放在我这里不稳妥,还是应该取出来还给你。”
帝君手中擎了支明烛,边查看她肩背已处理好的伤处边道:“还给我做什么,这东西只是我仙力衍生之物,待我羽化自然灰飞烟灭。”
他说得轻飘,凤九茫然许久,怔怔道:“你也会羽化?为什么会羽化?”
虽一向说仙者寿与天齐,只是天地间未有大祸事此条会余数,但四海八荒九天之上碧落之下,造化有诸多的劫功,自古以来许多尊神的羽化均缘于造化之劫。
凤九曾经听闻过,大洪荒时代末,天地间繁育出三十大千世界九十亿凡世,弱小的人族被放逐到凡世之中,但因凡世初创,有诸多行律不得约束,洪荒旱热酷署霜冻日日交替,致人族难发生存,比东华略靠前一些的创世父神为了调节自然行律,使四时顺行人族安居,最弱竭尽神力而羽化而归于混沌之中,至今四海六合八荒不再见父神的神迹。凤九隐约也明白,像他们这样大洪荒时代的远古神祇,因为强大所以肩头担有更重且危险的责任,且大多要以已身的羽化才能化天地之劫,可东华一直活到了今天,她以为东华会是不同的,即使他终有羽化的一天,这一天也应该在极其遥远之后,此时听他这样说出来,就像这件事不久后便要应时势发生,不晓得为什么,她觉得很惊恐,浑身瞬时冰凉,她感到喉咙一阵干涩,舔了舔嘴唇,哑着嗓音道:“如果一定要羽化,你什么时候会羽化呢?”
安息香浓重,从探开的窗户和未关严实的门缝中挤进几只萤火虫,她问出这样的话似乎令东华感到惊讶,抬手将她的衣领扣好,想了一阵才道:“天地启开以来,还没有什么造化之劫危及四海八荒的生灭,有一天有这样的大劫,大约就是我的羽化之时。”看了她一阵,眼中浮出笑意道:“不过这种事起码要再过几十万年,你不用现在就担心得哭出来。”
受这种特制的安息香吸引,房中的萤火虫越来越多,暗淡的夜色中像是点缀在玄色长袍上的什么漂亮珠子,东华素来被以燕池悟打头的各色与他不对付的人物称做冰块脸,其实有些道理,并非指他的性格冷漠,而是那张脸上长年难得一点儿笑意,挤对人也是副静然如水的派头,可他今夜却笑了这样多,虽只是眼中流露些微笑意或是声音里含着一些像在哭的痕迹,也让凤九感到时而发晕,他方才说什么,她还是听得很清楚,不大有底气地反驳:“我才没有担心。”但听了他的话心底确然松了一口气,看东华似笑非笑地未言语,赶紧转移话题道:“不过我看你最近手上再起什么口子呀,怎么还随身带着木芙蓉的花呢?”
东华闻言静了静,片刻,道:“你怎么知道在我手上长起口子?”
凤九额门上登时冒出一滴冷汗,按理说东华受伤长起口子的事除了他近旁跟侍之人和当年那只小狐狸,没有别人晓得,连与九重天关系贴近她的姑姑白浅都未听闻过,更遑论她,幸而天生两兮急智,赶紧补救道:“噗,木芙蓉花不是”专治手背崩裂吗?装模作样的探头去看她手中饿白瓷碗,“这个花泥是你自己做的呀?做得还挺均匀的。”
东华边匀着碗中剩下的药膏连连垂眼看她,道:“从前我养了只小狐狸,是它做的。”
凤九违心地夸着自己转移东华的注意力:“那这只小狐狸的爪子还真是巧,做出来的花泥真是好闻你干吗把花泥往我脸上抹?”
帝君半附身在他脸上蹭着花泥悠然胡画一能,语声泰然至极:“还剩一点儿,听说这个有美容养颜的功效,不要浪费。”
凤九挣扎着一边躺东华的手,一边亦从白瓷碗中糊了半掌花泥,报复地扑过去龇牙笑道:“来,有福同享,你也涂一点儿——”顺势将帝君压在身下,沾了花泥的手刚抹上比均的额头,却看见帝君眼中再次出现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几只萤火虫停在帝君的肩头,还有几只停在向前的枕屏上,将屏风中寒鸦荷塘的凄冷景致点缀出几分勃勃的生机。凤九还跪在东华身上,一只手握住帝君的胳膊压在锦被中,另一只手食指掀开他头上的护额搁在他的眉心,第一次这么近的看东华的眼睛,这就是世间最尊贵她曾经最为崇拜的神祗。她蓦然惊觉此时这个姿势很要不得,僵了一僵,帝君被她推倒没有丝毫惊讶,缓声道:“不是说有福同享吗?怎么不涂了?”语声里从容的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要离开的手指放在自己脸上,整套动作中一直坦荡的凝视着她的眼睛。
凤九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良久,惊吓似的从东华的身上爬下来,缩手缩脚地爬到床角处,抖开被子将自己裹住,枕着瓷枕将整个人窝
在角落,佯装打了个哈欠道:“我困了,要睡了,你出去记得帮我带上门。”声音却有些颤抖。
帝君惋惜道:“你不洗一洗手再睡吗?”
凤九:“……不用了,明天直接洗被子。”
帝君起身,又在房中站了一会儿,一阵清风拂过,烛火倏然一灭,似有什么仙法笼罩。凤九心中有些紧张,感到帝君的气息挨近,发丝都触到她的脸颊,但没有其他动作,仿佛只是看一看她到底是真困了还是装睡。
黑暗中脚步渐远,直至推开房门又替她关严实。凤九松了一口气,转身来睁开眼睛,瞧见房中还留着几只萤火虫,栖息在桌椅板凳上,明灭得不像方才那么活跃,似乎也有些犯困。
她觉得今夜的东华有些不同,想起方才心怦怦直跳,她伸出一只手压住胸口,突然想到手上方才糊了花膏,垂眼在萤火虫微弱的光中瞥见双手白皙,哪里有什么花泥的残余,应是亏了方才东华临走时施的仙法。唇角微微弯起来,她自己也没用察觉,闭眼念了一会儿《大定清心咒》,方沉然入梦。
寅时末刻,凤九被谁扯着袖子一阵猛摆,眯缝着眼睛便翻身边半死不活地朦胧道:“帝君你老人家今夜事不要太多,还要不要人……”最后一个“睡”字淹没于倚在床头处小燕炯炯的目光中。
启明星要挂天垣,小燕的嘴张得可以塞进去一个鸭蛋,踌躇地道:“你和冰块脸已经……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一拍手,“老子果然没有错看他!”喜滋滋地向凤九道:“这么一来,姬蘅也该对他死心了,老子就晓得他不如老子专情,定受不住你的美人计!”兴奋地挠着额头道:“这种时候,老子该这么去安慰姬蘅,才能让姬蘅义无反顾地投入老子的怀抱呢?”
房中唯有一颗夜明珠照明,凤九瞧着萧炎仰望明月,靠着床脚时悦时虑时忧,脑筋一时打结,揉着眼睛伸手掐了小燕一把道:“痛吗?”
萧炎哇地往后一跳:“不要再揪我!你没有做梦!老子专程挑这个时机将冰块脸的结界打破一个小口溜进来,是带你出去开解朋友的!”
他似乎终于想起来此行的目的,神色严肃地道:“你晓得不晓得,萌少出事了?”
凤九被困在疾风院三日,连外头的蚊子都没能够结交到一只,自然不晓得,但小燕凝重的语气让她的瞌睡陡然醒了一般,讶道:“萌少?”
小燕神色越发沉重:“他附上的常胜将军死了,他一向最疼爱常胜将军,对他的死悲伤难抑,已经在醉里仙买醉买了整一天又一页,谁都劝不住。他堂妹洁绿怕他为了常胜将军醉死在醉里仙,没有别的办法,跑来找老子去开解他,但是你看老师像是个开解人的吗?这种娘们儿的事终究要找个娘们儿来做才合适……”
凤九披起外衣默默道:“没听说萌少还在府中养了男宠,他有这种嗜好我们以前居然没瞧出来,真是枉为朋友。哎,心爱之人遂然辞世,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大家,萌少着实可怜。”边说着突然想起前半夜之事仍不知是梦是真,去倚墙的高案上取了铜雕麒麟香炉一闻,并没有安息香味,借了小燕的夜明珠探看一阵,炉中的香灰也没有燃过的痕迹;铜镜中额角处一看不出什么瘀伤,但也没有木芙蓉花泥的残余忙,或者果然是做了一个梦?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小燕接过她还回来的夜明珠,奇道:“你怎么了?”
凤九沉默了一会儿,道:“做了个梦。”一顿后又补充道:“没有什么。”走近门口折返回来,开了窗前的一扇小柜,取出一只青瓷小瓶,道:“前阵子从萌少处顺来这瓶子好的蜂蜜,原本打算拿来做甜糕,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还到他身上替他解酒,可惜可惜。”
小燕蹙眉道:“蜂蜜是靠右那拼,你手上这瓶上面不是写的酱油两个字?”打量她半响,做老成状叹了口气道:“我看你今夜有些稀奇,或者你还是继续睡吧。如果实在开解不了萌少,老子一棍子将他抽昏,儿女情长也讲究一个利索。”
凤九揉了揉额角道:“可能是睡得不好,有些晕,既然醒了,我还是去一趟吧。”沉吟片刻又道,“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顺便再带上一根棍子。”
星夜赶路至醉里仙,萌少正对着常胜将军的尸体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口酒。常胜将军躺在一个罐中,围着萌少跪了一圈的侍女、侍从加侍童,纷纷泣泪劝说萌少,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须早日令将军入土为安,三魂七魄似乎只剩一丝游魂,依然故我地对着常胜将军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口酒,场面甚是凄楚辛酸。
凤九傻了,小燕亦傻了。让萌少买醉这思恨不能相随而去的常胜将军,乃一只红头的打个蟋蟀。
两个侍者簇拥着毫无章法的洁绿郡主迎上来,小燕挠头良久,为难道:“萌兄心细到如此,为一直蟋蟀伤感成这个模样,这种,老子不晓得该怎么劝。”
凤九往那盛着常胜将军的瓦罐中扎了一眼,觉得这只瓦罐莫名有些眼熟,罐身绘了成串的雨时花,倒像个姑娘用的东西,同萌少这等爷们儿很不搭。一眼再扎深些,常胜将军腿脚僵硬在罐中挺尸,从它的遗容可辨出生前着实是虎虎生威的一员猛将。凤九蹙眉向洁绿道:“这只蟋蟀是否在谷中待久了,汲得灵气存了仙修,会在半夜做什么娇美少年郎之类,才得萌少他如此厚爱?”
洁绿惊叫一声感觉捂嘴,瞪大眼道:“你敢如此坏堂兄的声誉?”
凤九无奈道:“我也想推测这只蟋蟀是变得美娇娥,奈何它是只公蟋蟀……啊,王兄你来看一看,这是不是一只公蟋蟀?”
小燕入戏地凑过来一看,向洁绿道:“凭老子这么多年都蟋蟀都出的经验,这个大红头的的确确是只公蟋蟀嘛!”
洁绿一口气差点儿背过去,指着他二人“你”了半天,两个有颜色的侍从慌忙奉上一杯热茶供洁绿镇定平气,稍稍缓过来的洁绿像看不成器的废物似的将他二人凌厉一扫,怅然叹息到:“罢了,虽然现在我觉得你们可能有些靠不住,但你们是堂兄面前最说得上话的朋友,他或许也只能听你二人一声规劝,这只蟋蟀,仅仅是一只蟋蟀罢了,半夜既不能变成美少年也不能变成美娇娥。”再次斜眼将他二人凌厉一扫,“但送这只蟋蟀给堂兄的人不一般,乃他的心上人。”
凤九和小燕齐刷刷地将耳朵贴过去。
比翼鸟一族向来不与他族通婚,因是族规约束,而族规的来历却是比翼鸟的寿命,能汲天地灵气而自存仙修的灵禽灵兽中,似龙族凤族九尾白狐族这一列能修成上仙上神,且一旦历过天劫是能寿与天齐者少有,大多族类寿皆有命,命或十年或万年不等,其中,尤以比翼鸟一族的寿命最为短暂,不过千年,与梵音谷动辄寿数几万年的神仙相比可谓朝生夕死,与寿数长的族类通婚太过容易眼出杯具,所以才有这样的禁制。对比翼鸟而言,六十岁便算成年,即可嫁娶。听说萌少两个弟弟并三个妹妹均已婚嫁,尤其是相里家的老三已前后生养了七只小比翼鸟,但比老三早出娘胎近二十多年的萌少,至今为何仍是光棍一条,凤九痛小燕饭后屡次就这个问题进行切磋,未有答案。
是以,今日二人双双将耳朵竖得笔直,等着洁绿郡主电话。
洁绿郡主续喝了一口暖茶,清了一清嗓子,将其七十年前以为翩翩少年郎邂逅一位妙龄少女茶饭不思相思成疾非卿不娶以至于一跳光棍达到现在的,一桩旧事。
据说,少女当然正式以常胜将军并乘着常胜将军的瓦罐相赠少年,内向的少年回乡后日日睹物思人聊以苟活。自然,当日的内向少年郎就是今日梵音谷中风姿翩翩的萌少。萌少日日瞅着常胜将军和常胜将军的瓦罐思念昔日赠他此礼的少女,常胜将军于萌少,无异于凡人间男女传情的鱼雁锦书,在醉里仙买醉。
这个悲伤的故事听得凤九和小燕不胜欷歔。
小燕道:“既是萌兄娶不到的姑娘,想必是你吗族外的?但这个姑娘还活着的话,依老子的想法倒是可以拼一拼,违反族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子在族里也是天天违反族规,没见那帮老头子将我怎么着,天天对着一只定情的蟋蟀长吁短叹枯度时光,算什么大老爷们儿的行事!”
凤九心道,魔族的长老哪个敢来管你青之魔君,魔族的族规设立起来原本就是供着玩儿的,但他这番话的其余部分她还是颇为赞同,点头称很是很是,富有诚意而热心地向洁绿道:“这个姑娘不晓得姓甚名谁是哪族的千金,或许私下我们也可以帮忙打听打听,如此一来萌少少得一个圆满不用日日买醉,我们做朋友的也可安心。”
洁绿又喝一口暖茶,似乎对他们二人的诚恳和仗义微有感动,道:“不知青丘只围九尾白狐族的帝姬,东荒的女君凤九殿下你们是否听说过,那位就是堂兄的心上意中之人。”
凤九一个趔趄从椅子上载了下去,小燕的嘴张成一个圈:“啥?”
待凤九扶着小燕的手爬起来,遥遥望及隔了两张长桌仍自顾饮酒的萌少一个侧面,记忆中,突然有一颗种子落了地发了芽开了花。她想起来了,难怪那个瓦罐如此眼熟。 是有这么一桩事,的确是发生在七十年前。 七十年前,折颓上神的一位忘年故交来十里桃林拜会他,碰巧遇上来此送桃的凤九,为她的白衣风姿倾倒,一见钟了情。折颓上神这位忘年的故交乃山神之主,司掌三千六千世界数十亿凡世的百亿河山,常居于北荒之地灵霭重重的织越仙山,尊讳称一声沧夷神君。沧夷神君非是上古神族的世家出身,做到最高位的山神凭的是数万年来一力打拼,因此折颓很看得上他,评价他是大洪荒时代之后历出的晚辈神仙中的翘楚,且在翘楚中还要占一个拔尖。 沧夷神君为人果决,瞧上凤九后并无什么迂回,十分坦荡地请求折颓上神走青丘一趟替他说媒,折颓应承了。 没有想到,沧夷数万载助凡世山河长盛的功业和他这份直率坦荡,立刻博得了凤九她老子白奕的欢心。白奕自凤九承袭东荒的君位后,手边头等大事便是想为他找个厉害的夫婿以巩固君位,一双老眼阅尽千帆,大浪淘沙筛尽才俊相中了沧夷。但对这桩亲事,凤九却很不愿意,虽奋力反抗之,奈何对方是她老爹她自然力不能敌,待织越山的迎亲队伍开进青丘时,还是被她老爹绑进了八抬大轿送上了曲折的成亲路。 沧夷神君其时在凡间处理一起要时,来迎亲的是手底下一员猛将,凤九从轿帘缝中望了一眼这员比她至少高出六尺的猛将,感觉打不过他,路上还是乖觉些,待轿子抬到神宫中再起事为好。届时将神宫闹得鸡犬不宁,最好闹得他不愿下嫁沧夷神之事天上天下皆知,看她老爹还逼不逼的成他。她这么一打算,心思立刻放宽,前往织越山的途中十分配合,坐在轿中分外悠然,抬轿的几个脚夫也就分外悠然,脚程分外快,不到半天已到织越山的山脚。 长队如蛇蜿蜒行进山门,忽听得轿外一声惨呼。凤九撩帘一看,瞧见沧夷那员身高十来尺的猛将正扬起九节鞭,抽打一个侍从打扮的纤弱少年。光天化日之下,一条壮汉如此欺负一个小孩子家家令凤九看不过眼,随手扯了根金簪隔空急钉过去阻了长鞭扬下,使了老爹配给他的随从前去责问事情的来由。事情的来由其实挺普通,原来少年并非出自神宫,约莫半途浑水摸鱼混入迎亲的队伍,打算潜入织越山,不晓得要干什么勾当。织越山的山门自有禁制,非山中弟子皆无缘入山,少年前脚刚踏入山门,门上五色铃便叮当作响。是以被揪了出来挨这顿毒打。少年的双腿似乎挨了重重一鞭已沁出两道长长的血痕,气息微弱的申辩道:“我,我同家兄走散,原本在清荡山口徘徊,看,看到你们的迎亲队伍,因为没有见过外族婚娶,所以才想跟着长一长见识,我没有其他用意。”
凤九远远地瞧着趴伏在地痛得发抖的少年,觉得他有几分可怜。暂不论这个少年说的是真是假,若是真,一个小孩子家想要瞧瞧热闹也就罢了,织越山何至于这么小气;若是假,明日自己大闹织越神宫正是要将宫中搅成一锅浑水,多一个来捣乱的其实添一个帮手……心念及此,凤九利落地一把撩开轿帘,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扶住地上的少年,惊讶状道:“哎呀,这不是小明吗?方才我远远瞧着是有一些像你,但你哥哥此时应在折颜处或我们青丘,你怎么同他走散了?唔,或者你先随姐姐上山,过两日姐姐再派人送你回青丘同你哥哥团聚。”扶起他一半做大惊失色状道:“哎呀,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这可怎么得了,你你你,还有你,快将明少爷扶到我的轿子上去。”一头雾水的少年被惊慌失措的一团侍从簇拥着抬上轿子时,似乎还没有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凤九的印象中,被她救起的那个少年极其内向,自打进了她的花轿便一直沉默不语。因他的双腿乃神兵所伤,只能挨着疼直到进入织越神宫中拿到止疼的药粉再行包扎予以救治。她看他咬牙忍得艰难,捣鼓半天,从袖笼中找出小叔送她的一节封了只红头蟋蟀的竹筒,少年人喜欢斗蟋蟀,有个什么玩意儿物事转移他的注意力兴许能减轻他腿上的一两分疼痛。她随手变化出一只瓦罐,将蟋蟀从竹筒中倒出来,又凭空变化出另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青头同红头的这只在瓦罐中两相争斗。少年被吸引,垂头瞪圆了眼睛观其胜负。凤九见少年果然爱这个,索性将瓦罐并罐中的蟋蟀一齐送给了他。她拯救他的动机不纯,心中微有歉疚,赠他这个玩意儿也算聊表补偿。少年微红着脸接过,道了声谢,抬头瞟了她一眼又立刻低头:“姑娘这么帮我,日后我一定报答姑娘。”
上山后侍从们簇拥着她一路前往厢房歇息,又将少年簇拥着去了另一厢房疗伤。凤九坐在厢房中喝了一口水,方才想起少年口中要报答她的话,遑论他上山来究竟所为何事,于情于理她的确算是救了少年一回,他要报答她也在情理之中。但她有点儿发愁:她自始至终头上顶着新嫁娘的一顶红纱,少年连她的面都没见过一分,报答错人可怎么办呢。
这件事在她心上徘徊了一小会儿,侍从急匆匆前来通报沧夷神君回宫。既要应付沧夷又要计划拜堂成亲前如何将宫中闹得鸡犬不宁,两桩事都颇费神。她抖擞起精神先去应付这两桩要紧事了,没有功夫再想起半道上义气相救的那个少年。
自此以后,她没有再见过那个少年,就像是荷塘中的一叶浮萍,被她遗忘在了记忆中的某个角落。若没有和风拂过带起水纹,这段记忆大约就此被封印一隅经年无声,少年也不过就是她三万多年来偶遇的数不清的过客之一。多年后的如今,因缘际会虽然让她想起旧事,但,当初那个一说话就会脸红的沉默少年,恕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同今日这位言必称“本少”的翩翩风流公子相提并论。其实仔细看一看萌少的轮廓,的确同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那位少年相似,这七十年来,萌少究竟经历了什么呢,才能从当年那种清纯的腼腆样扭曲成今天这种招蜂引蝶的风流相呢?凤九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将这种不解的目光再次投向相里萌。但两张豪华长桌外哪里还有萌少的影子,倒是自己同小燕挨坐的桌子跟前,啪的一声,顿下来一只银光闪闪的酒壶。
萌少喝的两眼通红,摇摇晃晃地撑住小燕的肩膀。比翼鸟一族出了名的耳朵灵便,方才洁绿同凤九、小燕的一番话似乎尽入萌少之耳。他颇为感动,大着舌头道:“果真如此?你们也觉得本少应该不拘族规,勇敢的去追求真心所爱吗?”轻叹一声道,“其实半年前本少就存了此念,想冲破这个困顿本少的牢笼,但本少刚走出城门就被你们掉下来砸晕了,本少颓然觉得此是天意,天意认为本少同凤九殿下无缘,遂断了此念,”一双眼睛在满堂辉光中望着凤九合小燕闪闪发亮,“但是没有想到,今日你们肯这样鼓励本少,一个以身作例激励本少要勇于冲破组贵的束缚,一个主动恳求帮本少打听凤九殿下的出没行踪……”
凤九很补的给自己和小燕一人一个嘴巴,抽搐着道:“我们突然又觉得需要从长计议,方才考虑的……其实不妥,”转头向燕池悟道,“吾兄,我看你自方才起就面露悔恨之色,是不是也觉得我们提出的建议太冲动很不妥啊?”
被点名的小燕赶紧露出一副悔恨之色:“对对,不妥不妥。”满面忏悔道,“虽然族中的长老一向不管老子,但违反了族规让老头子们伤心。这么多年来,老子的心中也一直很不好过,每当想起老头子们为老子伤心,老子就心如刀绞。族规还是不要轻易违反的好,以防长年累月受良心的谴责!”
洁绿郡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萌少的目光微有迷茫。
凤九严肃地补充道:“既然当年凤九她,咳咳,凤九殿下她送你一只蟋蟀加一直瓦罐,你为什么非要对着蟋蟀寄托情思,对着瓦罐寄托不也一样吗?蟋蟀虽死瓦罐犹在,瓦罐还在,这就说明了天意觉得还不到你放弃一切出去找凤九殿下的时候。”循循善诱道,“要是天意觉得你应该不顾族规出去找她,就应该收了常胜将军的时候也毁了你的瓦罐,但天意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因为天意觉得还不到时候,你说是不是?”
萌少一双眼越发迷茫,半响道:“你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但本少听这个见解有几分头晕。”
凤九耐心地解惑道:“那是因为你一直饮酒买醉,坏了灵台清明。”又善解人意地道:“你看,你不妨先去床上躺躺醒一醒酒,待脑中清明了,自然就晓得我说的这些话是何道理。”
萌少想了片刻,以为然,豪饮一天一夜后终于准了侍从围上来服侍他歇息,被洁绿和终于可解脱而感激涕零的侍从们众星捧月地抬去了醉里仙的客房。
待人去楼空,整个大堂唯剩下他二人同两个打着哈欠的小二时,坐在一旁看热闹的小燕叹服的朝凤九竖起一个大拇指,带要说什么,凤九截断他道:“萌少为什么会看上我,我也觉得很稀奇,这个事你问我我也说不出什么。”
小燕的脸上难掩失望。凤九谨慎地向四下扫了一扫,向小燕道:“你有没有觉得,从我们踏进醉里仙这个门,好像就有两道视线一直在瞧着我?”
小燕愣了一愣,惊讶状道:“可不是,那个东西一直停在你肩头,正在对你笑呢——”身后正好一股冷风吹过,凤九毛骨悚然地哇的哀号一声直直朝小燕扑过去。小燕拍着她的后背哈哈道,“上次老子抱你一回,这次你抱老子一回,扯平了。”
“……”
醉里仙二楼外一棵琼枝树长得郁郁苍苍,微蒙的晨色中,满树的叶子无风却动了一动,幽幽散过一片紫色的衣角,但楼里的二人皆没有注意到。
七日后,万众期待的宗学竞技赛终于在王城外的一个土山坳中拉开了帷幕。听说从前梵音谷中四季分明的时候这个山坳中种满了青梅,所以被叫做青梅坞,只是近两百年来的雪冻将青梅树毁了大半,于是宫中干脆将此地清理出来弄得宽敞些专做赛场之用。
凤九自进了候场处便一直寒暄未停,因帝君十日前随意用了一个伤寒症代她向夫子告假,众同窗对她刚从病榻上爬起来便亟亟前来参赛的勇敢很是欣赏,个个亲切地找她说话。空当中凤九瞟了一眼现场的姿态,赛场上果然立满了雪桩子,正是当日萌少在空中呈浮给她所见,尖锐的雪桩在昏白的日头下泛出凌厉的银光,瞧着有些瘆人。不过经帝君十日的锤炼打磨,她今日不同往常,已不将这片雪桩子放在眼中,自然看它们如看一片浮云。说起萌少,昨天下午从结界中被东华放出来后,她出去打听了一下,听说他今日没有什么过激的动向,应该是想通了吧?萌少没有再给她找事,她感到些许安慰。
沿着赛场外围了一圈翠柏苍松之类搭起的看台,看台上黑压压一片可见围观者众。宗学十年一度的竞技赛对平头百姓从没有什么禁制,虽往年人气也不弱,但因赛场宽敞,看台也宽敞,看客们人人皆能落一个座,人坐齐了场面上还能余出数个空位。唯独今年人多得直欲将看台压垮,据说是因东华帝君亦要列席之故。帝君虽来梵音谷讲学多次,但不过到宗学中转转或者看上什么其他合他老人家意的地方把课堂擅自摆到那一处去,平头百姓从未有机会瞻仰帝君的英姿。三天前帝君可能到席的风讯刚传出去,因从未想过有生之年有这等机缘见到许多大神仙包括无缘觐见的九天尊神,王城中一时炸开了锅,族中未有什么封爵的布衣百姓纷纷抱着席铺前来占位,青梅坞冷清了两百多年,一夕间热闹得仿佛一桶凉水中下足了滚油。
最高那座看台上比翼鸟的女君已然入座,空着台上最尊的那个位置,看得出来应是留给东华的。上到女君下到几个受宠的朝臣皆是一派肃然,将要面见帝君还能同帝君坐而把酒论剑,他们略感紧张和惶恐。
九琢磨,找帝君向来的风格,这样的大赛会他从不抵着时辰参加,要么早到要么晚到,今天看似要晚到一些时辰,但究竟是晚到一炷香还是两柱香的功夫,她也拿捏不准。今早临行时,她想过是不是多走两步去他房中提醒一身,脚步迈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她这几天同帝君的关系有些冷淡。
说起来,那一夜帝君为她治疗的梦,她自醉里仙安慰萌少回来后又认真想了一遍,觉得也许一切都是真的,可能帝君临走时施了仙法将一切归回原样,屋中未留下什么痕迹不一定就证明自己是在做梦。她心中不知为何有点儿高兴,但并没有深究这种情绪,只是匆忙间决定,她要好好报答一下帝君,早上的甜糕可以多做几个花样,还要郑重向他道一声谢意。她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哼着歌做出来一顿极丰盛的大餐。但帝君破天荒地没有来用早膳。她微有失望却仍兴致不减地将早膳亲自送进他房中,房中也未觅见他的人影。眼看练剑的时辰已到,她拎着陶铸剑匆匆奔至后院习剑处,没想到瞧见盛开的杏花树下,他正握着本书册发呆。她凑过去喊了他一声,他抬头望向她,眼神如静立的远山般平淡。她有些发愣
按常理来说,倘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帝君瞧她的眼神无论如何该柔和一些,或者至少问一句她的伤势如何了。她默默地收拾起脸上的笑容,觉得果然是自己想深了一步,昨夜其实是在做梦,什么都没有发生。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事到如今自己竟然还会做这种梦,难道是因为一向有情绪的梦都是梦到帝君,所以渐渐梦成了习惯?
她说不清是对自己失望还是对别的什么东西失望,垂着头走向雪林中,突然听到帝君在身后问她:“你那么想要那颗频婆果,是为了什么?”她正在沮丧中,闻言头也不回地胡诌道:“没有吃过,想尝尝看是什么味道。”帝君似乎沉吟了一下,问了个对她而言难以揣摩的问题:“是拿来做频婆果糕吗?”她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得到频婆果原本是用来生死人肉白骨,但将频婆果做成甜糕会不会影响它这个效用还当真没有研究过,她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道:“可能吧。”接着,帝君问了个让她更加难以揣摩的问题:“燕池悟最近想吃频婆糕?”她一头雾水:“小燕吗?”记忆中燕池悟似乎的确喜滋滋地同她提过类似的话,说什么二人若盗得上频婆果,她不妨做块糕一人一半。她一头雾水地望向东华黑如深潭的眼睛,继续含糊地道:“小燕,估摸他还是比较喜欢吃吧,他只是不吃绿豆赤豆和姜粉,”又嘟哝着道,“其实也不算如何挑食。”忽然刮过来一阵冷风,帝君方才随手放在石桌上的书页被风掀起来几页,沙沙作响。他蹙眉将书压实,凤九拿捏不准他对自己的回答满意不满意,他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几日,帝君似乎越来越心不在焉,时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凤九不晓得这是为何,许久后才曲折地想明白,她差点忘了,帝君当日同小燕换住到疾风院,似乎为的是拿她来刺激姬蘅。如今,因姬蘅被刺激得不十分够,远没有达到帝君想要的效果,所以他才一直赖在她这里??????既然如此,掰着指头一算,四五日不见姬蘅,帝君的心中定然十分想念她吧。但,是他自己考虑不周封印了疾风院,姬蘅才不能来探望他。此时让他主动撤掉结界,估摸面子上又过不大去,帝君一定是在纠结地思考这件事情,所以这几日才对什么事都爱答不理。
凤九恍然大悟的当夜,便向东华提出了解开结界的建议,顾及帝君一定不愿意自己曲折的心思大白天下,故意隐去了姬蘅这个名字,且极尽隐晦地道:将结界撤去是方便你我二人的友人时不时前来探望,一则我们安心,一则友人们也安心,实乃两全之举。帝君听了这个建议,当夜在原来的结界外头又添了一层新的结界。别说一个小燕,十个小燕也难以在上头再打一个小窟窿。且日后对着她越发深沉,越发心不在焉,越发没什么言语。凤九挠破了头也没有想通这是为什么。但是后来她领悟了帝君的这个行为,帝君这是在和她冷战。当然帝君为什么要和她冷战,她还是没有搞明白。
今日雪晴,碧天如洗,闲闲浮了几朵祥云,是个好天气。决赛的生员两人一队已事先分好组,只等东华帝君列席后,赛场一开便杀入雪林之中乱战。按此次赛制的规矩,先组内两人对打,分出胜负后再同其他组的赢家相斗,一炷香内每组至多留一人,留下之人第二轮抽签分组再战,剩三人进入最后一轮,终轮中三人两两比试,再取出一、二、三名。
凤九第一轮的对手是学中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她不是很将他放在心上。一看时辰还早,参赛的其他同窗纷纷祭出长剑来擦拭准备,她亦从袖子里抽出陶铸剑来装模作样地擦一擦。空当中瞧见正对面的看台上,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团子正扶着栏杆生怕她看不见似的跳着同她招手,团子身后站着含笑的连宋君,二人混在人群中约莫是偷偷跑来瞧热闹。团子似乎还在担忧地嘟哝什么,凤九定睛仔细辨读,看出来他说的是:“凤九姐姐你一定小心些千万别动了胎气,要保重身体,如果中途肚子痛一定要记得退出晓不晓得———”凤九手一抖,陶铸剑差点儿照着他们那处直钉过去。
辰时末刻,东华帝君终于露面。不同于看台上众人猜测他老人家会如何威风凛凛地或乘风或腾云或踩着万钧雷霆而来,帝君极为低调地一路慢悠悠散步进入赛场,行至百级木阶跟前,再一路慢悠悠踩着木阶走上看台。
看台上已然端坐着的女君和几个臣下死也没有想到,东华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场。在他们的设想中,帝君无论乘风还是乘云都是临空现世,届时女君自座上起领着臣下当空跪拜将帝君迎上首座??????多么周全细致的礼仪。如今帝君还在台下,他们却已端坐台上,着实不敬。凤九眼见女君额头冒出滴滴冷汗,慌忙中领着众臣下次第化出比翼鸟的原身从看台后侧偷偷飞下,再化出人形亟亟赶到看台前面对着登上木阶五六级的东华的背影,亡羊补牢地伏倒大拜道:“臣,恭迎帝君仙驾。”东华帝君曾为天地共主,自然当得起所有族内的王在他面前自称一声臣下。
四周看台上众人目瞪口呆地遥望这一幕,嘈杂的赛场一时间经济如若无人,唯余东华的脚步踩在年久失修的木阶上偶尔发出嗒嗒之声。未见帝君有什么停顿,主看台延至候场处再至思维的看天,众人静穆中突然此起彼伏地大跪拜道,“恭迎帝君仙驾”之声响彻四野。帝君仍气定神闲地攀他的木梯,不紧不慢直到攀上顶层的看台,矮身坐上尊首的位置,才淡淡拂袖道:“都跪着做什么,我来吃了些许,比赛什么时候开始?”众人由女君领着再一跪一拜后方起身。凤九随着众人起身,抬头看向东华时,见他垂眼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滑过她,停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去。
她略有恍惚,东华身负着什么样的战名和威名她自然晓得,但她自认识东华起他已退隐避世,平日里调香烧陶绘画钓鱼,这些兴趣都是他显得亲切,她从不曾遥想过他当年身为天地共主受六界朝拜供奉释是何等威仪。原来这就是六界之君的气度,她 头一回觉得东华离她有些遥不可及,奈何她现在才有这个领悟,若是当年小小年纪已看出此道来,指不定在追着东华跑的这条路上早已打了退堂鼓,也少吃一些苦头,她小的时候着实勇气可嘉。不过话说回来,帝君这样的人,能陷入一段情,爱上一个女子也着实是件奇事。她抬眼望向从方才起便一直尾随着东华一身白衣的姬蘅。还为了这个女子不惜花费许多心思,更是奇事。
擂鼓响动若雷鸣,由女君钦点主持大局的夫子自雪林旁一座临时搭起的高台无限风光地现身,代女君致了词,将比赛的规矩宣读一遍,并命两个童子点起一炷计时的高香,算是拉开了决赛大幕。
又一阵喧天的擂鼓声中,候场处众生员持着利剑踩着鼓点齐杀入明晃晃的雪林中,一时间喊杀声起剑花纷扰,时刻皆有倒霉蛋自雪桩顶坠入雪林中。凤九三招两式已将对手挑下桩去,蹲在一旁看热闹。今次虽承女君英明已着夫子将决赛的生员筛过一遍,可人还是说太多,第一轮许多都是活生生被挤下雪桩子,实在很冤枉。
香燃得快,一炷香燃尽,场上只剩三分之一的生员。夫子点了点头,共二十六人。不待休整又一阵擂鼓声宣告进入第二轮,凤九因第一轮后半场中一直蹲在一旁看热闹,除了站起来腿有点儿麻外着实休息得很够,精神头便十足,三招两式中又将抽得的对手挑下桩。因此轮人少,不似方才杂乱,大家都打得比较精致,也方便看台上看客们围观,稍微能瞧清楚一二,时不时有喝彩声传来。
比翼鸟一族因寿短而长的显老,如今与凤九拼杀的这帮同窗哥哥不过百岁左右,就算刚把乳牙长全便开始学剑术,龄也不过百年,与她习剑两万余年相比岂可同日而语。说得不错,只要她能在雪桩上来去自如,频婆果便已是她囊中之物。
此轮虽不以燃香来计算赛时,两个小童还是点了炷香来估算达到还剩三人需要用的时辰,以方便下届或下下届若仍要比剑好有个计较。令众人目瞪口呆的是,香还未燃完,雪林中光滑的雪地上横七竖八下饺子似的已躺了二十五人,方圆内阡陌纵横如棵棵玉笋的雪桩之上,翩翩挺立的唯有一人,正是凤九。
场内场外一时静极,紧接着一片哗然之声,数年经济,这种一边倒的情况着实不多见。凤九提着剑长出一口气,这就算是已经赢得频婆果了吧,不枉费连着十日来呗东华折腾,折腾得挺值。从雪桩上飞身而下,她抬手对着众位躺在地上的同窗拱了拱手,算是感谢他们承让。抽空再往看台上一瞟,东华倚在座上遥望这方才战乱的雪林,不知在想着什么。虽然得他指点获胜,他却连个眼神也咩有投给自己。凤九有些失望,但得到频婆果的盛大喜悦很快便冲走了这种失望,团子和连宋君从人群中挤过来同她道喜,她压抑着喜悦强作淡定地回了两句客套话,便听到夫子从高台上冒出头来宣诵此次经济的最终位次。
夫子高声的扬唱之中,凤九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耳中予她的奖励却是天后娘娘琴子捎赠的一篮蟠桃,第二名,第三名并各自的奖励也随后一一酸度,分别是炳名贵神剑和一只有着什么珍罕效果的玉壶,她没有听到夫子提及频婆果。
烈烈寒风中,连宋君摇着手上的折扇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昨晚东华匆匆找我务必在今天辰时前带一篮蟠桃回来,原来是作这个用途。”又纳闷道,“比翼鸟一族也忒不着调,第一名该给个什么奖励难道临赛的前一晚才定下来吗?”又笑道:“这一篮子蟠桃可是顶尖的,平日我要吃一个还须受母后许多颜色,回头他们送到疾风院不如开个小宴大家一同享用。”凤九木然地掀了掀嘴角:“很是。”抬眼再望向看台,首席之位已空无人迹。团子天真地道:“那我能再带两个回去给我父君和娘亲吗?”连宋君道:“我觉得,你这么又吃又拿可能不太好。”团子沉思了一会儿道:“你们就当我一口气吃了三个不行吗?”连宋君抬着扇子含笑要再说什么,凤九强撑着笑了一笑道:“我对这个桃子没有什么兴趣,我的可以让给你吃。”说罢木然转身,轻飘飘朝着场外走了两步,一不留神撞到根立着木桩子,想起什么又回头道:“我感觉,可能有些不大舒服,或者他们将蟠桃送来我通知三殿下一声,劳烦三殿下代我开了这个小宴,可邀萌少、小燕和洁绿他们都来尝一个新鲜。”团子扯了扯连宋的衣袖:“凤九姐姐她怎么了?”连宋君皱眉缓缓收了扇子:“这件事,不太对。”
一路轻飘飘地逛出青梅坞,入眼处雪原一派苍茫,上面依稀网布着看客的脚印,稠密一些的脚印是通往王城的。凤九深吸了一口气,冷意深入肺腑。小燕常说心中不悦时便到醉里仙吃顿酒,虽然酒醒后依然不悦,但能将这种情绪逃避一时是一时,那段时日正是姬蘅没有给小燕好脸色看的时候,这个话虽然颓废但也有些道理。
正待往王城中去,摊手摸了摸袖袋,发现早上行得匆忙忘了带酒钱,凤九站在岔路口感到茫然,除了醉里仙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她一时也想不出来。事情如今其实挺明白,东华用一篮子蟠桃换掉了频婆果。他应该晓得她有多么想得到这个果子,为了这个果子她多么用心他也是看在眼中,但他为什么要将它换掉,这一路她想了许久没有想出什么道理来,或许该去亲口问了问他?如果他并不是十分需要这个果子,或许求一求他,他还能重新将它赏给她?想到这里她微感苦涩,正待抬脚转向疾风院,却听身后黄莺似的一声:“九歌公主留步。”
凤九回头,迎面匆匆而来的果然是姬蘅。上次见她还是十日前自己开的那场十金豪宴,隐约记得她当时精神并不好,脸色也有些颓败,今日脸上的容色倒很鲜艳,竟隐隐有三百年前出入太晨宫时无忧少女的模样。
凤九朝她身后遥望一眼,姬蘅顺着她的目光而去,含笑道:“老师并未在附近,我是背着老师特意来寻九歌公主。因不得已夺了九歌公主的心头所爱,心中十分愧疚,特来致歉。”
看凤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道:“其实,今年解忧泉旁的频婆果我也很想要,所以昨夜去求了老师,老师使用一篮子蟠桃从女君处换来给了我。可方才偶遇燕池悟,听说你此次参赛就是为了这频婆果,我思来想去,我觉这件事有些对不起你……”
凤九了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么一来,理就顺了。但为什么姬蘅要特意跑来告诉她……
凤九沉默地看着姬蘅,凤九虽然不大喜欢她,但在凤九的印象中,姬蘅不是什么爱起坏心之人,可此时此刻,姬蘅是果真心存愧疚来同自己致歉,还是挑着这个时辰蓄意说些话让自己难堪,凤九有些拿捏不准。姬蘅虽然对自己一向温良,但凤九晓得她一定也是有些讨厌自己。
不过,接那个要拿频婆果来做什么,抵得过自己对它的需要程度吗?要是姬蘅并不是十分特别需要,又果真对自己有一丝歉意,那么……她抬起眼睛道:“这个频婆果,你能分我一半吗?你想我用什么东西来换都成。”
姬蘅愣了一愣,似乎压根儿没有想到她沉默半天却是问出这个,弯了弯嘴角:“我来同九歌公主致歉,就是因为此果不能给九歌公主,半分都不能。”
姬蘅一向有礼,身为魔族长公主一言一行都堪称众公主的楷模,她记得姬蘅说话素来和声细语,她还没有见过她说中华的样子,原来她说起重话是这个样子的。
她果然不是来找自己道歉的。
姬蘅走得更近些,黄莺似的嗓音压得低而沉静,眼中仍然含笑道:“此外,还有个不情之请,从此,还劳九歌公主能离老师远一些。”
凤九明了,这大概才是姬蘅的正题,致歉之类不过是这个拖住她让她多听她两句的借口,她今年已不大同人作口设计较,兼才从赛场下来又经历一番情绪大劫,心中极为疲累,退后一步离她远些,站定道:“恕我不晓得你为什么痛我说这些,既然频婆果你不愿想让,我觉得我们就没有什么再可多说的。”
姬蘅收了笑容远目道:“这样的话由我说出,我也晓得公主定然十分不悦。但我这样说,也是为公主好,这些时日老师对公主另眼相待,公主心中大约已动摇了吧?”瞟了她一眼道:“老师不知活了多少万年,仙寿太过漫长常使他感到无趣寂寞,凡事爱个新鲜,公主确然聪明美丽,或许觉得老师有情于你也是理所应当,但老师只是将公主看做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新鲜玩伴罢了,公主若陷进去,只是徒增悲伤。”不及凤九反应,又垂目道:“大约公主觉得我爱慕老师,所以故意说这些话挑拨。”顿了顿,道:“不满公主,我曾同老师有过婚约,但那时年少无知,错过大好良缘,三百年来老师对我不离不弃,让我晓得谁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公主的出现更使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心,前些时老师对公主的种种不同的确令我心酸。此次向老师讨要频婆果,其实也是想试一试我在老师心中的分量。原本还但是年少错过一次便再无法重续前缘,但老师没说什么就将它给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同老师长长久久,还请九歌公主你,不要横到我与老师中间。”
姬蘅离开许久,凤九仍楞在原地。郊野之地风越来越大,吹散日头,看着天有些发沉。方才姬蘅走的时候,她说了什么来着?似乎说了句场面话,祝你同帝君他老人家长长久久。姬蘅同她诉那腔肺腑之言时,她面上一直装得很淡定,连姬蘅后来回了她什么她都没有留意。姬蘅似乎微敛了目光,场面上赞了句早知九歌公主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她的确一直都很明白事理。为了拿到频婆果花了这么大力气吃了这么多苦头,却抵不过姬蘅在东华面前平平淡淡几句话,她的心中不是没有委屈。但又能够如何,将心比心她也能够理解,姬蘅既是东华的心上意中之人,加之这几日二人间有一些未可解的矛盾,东华拿频婆果去讨姬蘅的开心,以此水到渠成地将二人的矛盾解了解,并不算过分。东华还是顾全了她,去天后娘娘处捎带来一篮子蟠桃给她,也算是很照顾她这个小辈。她的委屈其实没有什么道理。
小燕曾说东华一向照顾她是想结交她这个朋友,是小燕高看了她,姬蘅说得很对,帝君只是一时寂寞了缺一个新鲜的玩伴。姬蘅说的话虽然直白,缺诚恳在理,她处于自尊心想反驳两句都无从反驳。这一切似乎也验证了帝君一直拿她来刺激姬蘅的推测,方才姬蘅的一个道真也还算撑心好用。姬蘅说像同帝君长长久久,这不正是他心中所愿吗、要是他二人言归于好,他应该也用不上她了吧?他自然撤离疾风院回去同姬蘅双宿双栖,自然无须她一日三餐的伺候,自然也不会押着她在雪桩上练功,这样,其实挺好。
她不晓得自己将这一切想明白为什么更加难过,冷风吹来眯了眼睛,她抬起袖子揉了一揉,睁眼时却感到百里冰原在眼中更加朦胧。
她在路边寂寞地坐了一会儿,待心绪慢慢陈定下来,又落到了频婆果上,举得还是应回疾风院一趟,为了这个果子她一路努力到如今,姬蘅虽不愿将果子分给她,但求一求东华兴许有用。东华要哄姬蘅,其实还有许多其他宝贝,但她酒叶青缇非频婆果补课。就算这些时日东华仅将自己当做一个取乐的新鲜玩伴,她自认自己这个玩伴做得还算称职。如果他原因将果子分她一些,她可以继续当他的玩伴,而且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可以做什么。
虽然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太没有自尊,但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哭着求动画施舍,他就能将频婆果送给她,她会毫不犹豫拽着他的衣袖哭给他看,但东华大约不会在乎她的眼泪吧,除了他在意的为数不多之人,其他人如何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干系,就像他将频婆果随意给了姬蘅,相比给的时候并未在乎过自己的诚意和努力。在这些方面,她太了解东华了。
良久,她擦了擦眼睛,起身向疾风院走去,路上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
疾风院院门大敞,凤九在院门口对着一涧清清溪流略整衣袍,水流中瞧见自己双眼眼角微有泛红,又在溪边刨了两个雪团闭眼冰敷了片刻,再对着溪流临照半日,确保没有一丝不妥帖方转身投入院中。院中静极,水塘中依稀浮有几片残荷,往常这个时候东华要么在后院养神要么在荷塘边垂钓。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迈步向后院,却瞧见一袭墨蓝色的衣袍自月亮门中翩翩而出。小燕随手撩开月亮门上垂落的一束绿藤,看向她有些惊讶,但未及说话她已先问道:“帝君在里头吗?”
“帝君不在里头,”小燕皱眉瓮声瓮气道:“你回来慢了三四步,冰块脸刚抱着一只受伤的灵狐回九重天找药真君了。”皱眉道,“据说自青梅坞回来的半途,冰块脸捡到这只灵狐,已经伤得奄奄一息。冰块脸输了点仙力先将它一条命保着,又喂了颗仙丹便抱着它去九重天了。依老子看,冰块脸并不像是个这么有善心的,可能觉得同他当年走失的那只狐长得像,所以突然激发了一点儿慈悲吧。”恨恨道,“这么微末的一点儿慈悲倒是将姬蘅诓得十分感动,若不是她修为不到境界不能随着他出谷,怕早跟了上去。”郁闷道:“姬蘅去送他了,老子不是很想看到冰块脸所以没去,在这里等你回来带你吃酒。”又道,“依老子看,冰块脸没有三四日大约回不来,你找他有急事吗?”话说到此突然一惊道,“冰块脸似乎??????在这里的事情已办完了,说不定他就此不回来了?”他絮絮叨叨如此一长段,凤九像是没有听到他后头的疑问,怔怔问道:“你是说,帝君即便回来,也还要三四日吗?”
三四日,委实长了些。她曾听萌少提起过宫中摘取频婆果的规矩,因此树可说是天生天养的神树,如东海瀛洲的神芝草当年有混沌穷奇饕餮等凶兽守护一般,此树亦有华表中的巨蟒日夜相护。摘果前须君王以指血滴入华表中的蛇腹,待一日一夜后巨蟒沉睡,方能近树摘果。正因如此,一向来说宗学的竞技赛后女君当夜会以指血滴入蛇腹中,待第二夜同一时辰再前来取果。明天夜里或者至多后天,这枚果子就会被送到姬蘅手中。求东华的这条路,似乎也是走不通。还有什么办法?或者应该试着去求一求姬蘅?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发怔,连这样自取其辱的想法都冒出来,看来果真已走投无路。求一求东华,也许东华觉得她可怜愿意将果子分她一些,她感觉他其实也不讨厌她。但求姬蘅,无论如何哀求她定然不会给她,自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已说得非常明白。若她只是只单纯的小狐狸,存个万一的侥幸丢丢这种脸面也没有什么,但她是青丘的帝姬,东荒的女君,将青丘的脸面送上门去给人辱没,这种事情她还是做不出来。与其这样,不如拼一拼趁着频婆果还未被摘取,闯入解忧泉中碰碰运气。这个念头蹦入脑海,她一瞬豁然,万不得已时,这,其实也是一条明路,而此时已到了万不得已时。
闯解忧泉,这里头的凶险她比谁都更加清楚明白,如果能不犯险,她也不愿犯这个险,但她欠叶青缇一个大恩,这么多年没有找到可报他此恩的方法,顶着无以为报的恩情在肩头,她时常觉得沉重辛苦,好不容易坠入梵音谷中得到可解救他的机缘,她不想就这么白白错过。她不是没有考虑过用更加安全的方法来获得频婆果,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有时候天意的深浅补课揣摩。也许当然叶青缇为她舍命,老天觉得不能让她轻轻松松偿还,必定要以身试验以酬此恩方才公平,老天从来是个将就公道的老天。恩及此,她也没有什么补课释怀了,遥望一眼天色,要盗那枚珍果,唯有今夜。
小燕瞧她径直穿过月亮门同自己擦身而过,疑惑道:“你不同老子去醉里仙吃酒吗?”她敷衍道改日改日,虽是这样说,但心中明白权且看她今夜的运气,如果运气差些就不晓得这个改日要改到多少年以后。小燕有缘地叹了声“不好意思”,三步两回头地走出院门。她在他临出门的时候突然叫住他,小燕喜上眉梢,转身道:“老子就晓得你还是讲义气一场再多看你两眼。”小燕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得挠了挠头,道:“看你这么像是另有要事,那就算了。哦,听说醉里仙换了新厨子,要我给你捎几个什么招牌菜回来吗?”她嗯了一声道:“也成,不过我最近吃得清淡,还让厨子少放些辛辣。”
是夜无月,天上寥寥几颗星,半月前小燕打的暗道竟还能用。因上次已走错一回这次万事皆顺利,暗道中畅通无阻直达解忧泉。凤九心叹了一声,果然事事于冥冥中都有计较都有牵绕,这就是佛道所说的缘分了。
解忧泉一汪碧水盈盈,泉旁频婆树如一团浓云,中间镶着一只闪闪发光的丹洁红果。绕树的四尊华表静默无声,不晓得护果的巨蟒何时会破石而出。东华曾提过,她是不是最怕走夜路因小时候夜行曾掉进蛇窝,不错,她最怕走夜路,世间种种珍禽灵兽她尤其怕蛇。此时她站在这个地方,心中并不觉得如何畏怖。畏怖是因忧惧或有紧要的东西在乎,但行路至此,她已连最坏的打算都作好准备,其他什么就都如浮云了。
此处距频婆树约近百丈,想在百丈内打败巨蟒再取频婆果实属不可能,似他姑父夜华群那般仙法早然,当年上东海瀛洲取神芝草时还被护草的餐餐吞了条胳膊,走硬搏这条路,她没有这个能耐。
她的办法是将三万年修为全竭尽在护身仙障上头,不拘巨蟒在外头如何攻击,她只一心奔往频婆树摘取珍果后再竭力冲出蛇阵。这个就很考验她的速度,若是跑得快,注尽她一生修为的仙障约莫应支撑得过她盗果子这个时间。虽然最后结果是三万年不易的修为就此散尽,但修为这个东西嘛,再勤修就成了,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是速度不够快,仙障支撑不过她跑出蛇阵,结局就会有些难说,不过听东华说,他的天罡罩一直寄在她身上,虽然天罡罩自有灵性不容主人以外的人操控,但寄在她的身上就会主动在她性命危急时保她一命,若是真的,这一趟最坏的结局也送不了命,着实也没有什么可畏可怖。
夜风习习,凤九正要捏指诀以铸起护身的仙障,突然想到要是她顺利盗得了频婆果,但惹姬蘅不快让东华来迫使她交还给她该怎么办。她仙障不是很拿捏得准姬衡会不会做这样的事,唔,就算这样,她也不会将果子轻易交出去的,至多不过同东华绝交而已。想到此心中难得地突然萌生一点儿懦弱,要是东华对自己有对姬衡的一分也好,她也不要多的,仅要那么一分,如果她也只需要说说东华就将她向往已久的东西给她多好。但这种事情三百多年前没有发生过,三百年后自然也只是一种空想。这空想略微让凤九有一丝惆怅。
她深吸了一口气,遥望这静谧却潜藏了无限危险的夜色,熟练捏出唤出仙障的指诀,再凝目将周身仙力尽数注入仙障之中。随着仙力的流失,她的脸色越见苍白,周身的仙障由最初一袭红光转成刺目的金色。
金光忽向解忧泉疾驰而去,一时地动山摇,长啸声似鬼哭,四条巨蟒顿时裂石而出,毒牙锋利口吐长信,齐向金光袭去。金色的光团在巨蟒围攻下并未闪避,直向水纹粼粼的解忧泉而去。巨蟒红眼怒睁,仰天长嘶,火焰并雷电自血盆大口中倾数而出,一波又一波直直打在光团上,光团的速度渐渐缓下来却仍旧闪躲,依然朝着频婆树疾奔,顷刻便到树下走进浓荫中。大约怕伤了守护的神树,巨蟒的攻势略小些,只在一旁暴躁地甩着尾巴,搅得整个解忧泉池水翻覆。凤九嘴唇发白地擦了擦满头冷汗,颤抖着摘下树上的神果。巨蟒恼怒不已,蛇头向她撞去,她赶紧更密地贴住频婆树才避免被它的獠牙穿成一个肉串。这一路硬撑住巨蟒的进玫,仙障已微显裂纹,几头凶兽比她想象中厉害,回去这一趟要更快一些以防仙障不支。方才那些雷电火焰虽然都是攻在仙障之上,但传入的冲力也对她的本体妨碍不小,身上虽未有什么伤势筋骨却无一处不痛,原来世间还有这样滋味。
见她盗得神果,几条巨蟒已是怒得发狂,回程这一路,她所受攻势越发猛烈,天上乌云聚拢雷电一束接一束打在仙障上。凤九觉得全身一阵一阵尖利的痛楚,甚至听得到护体仙障已开始一点点的裂开的声音。她全身似有刀割,眼前一阵阵的发晕,脚下步伐越见缓慢。金光变成红光再微弱成银光,眼看离蛇阵边缘还有十来丈,仙障突然啪的一声裂成碎片。凤九一惊仰头,一束闪电正打在她的头顶,巨蟒的红眼在闪电后映着两闭熊熊火焰,毒牙直向她铲来。她本能的闪避,毒牙虽只擦着了她的衣袖,但因攻势带起的猎猎罡风将她摔出去丈远,遥遥见另一条巨蟒吐出巨大火球向自己直撞而来。她三万年修为俱耗仙力尽毁,只剩下极微末的一点儿法力实不能相抗,以为大限已至心中一片冰凉正要闭眼,只见火球撞击而来离自己丈余又弹开去。她讶了一讶,果然是天罡罩,终究还是劳它救了自己一命。
她挣扎着爬起来,目测还有两三丈即可走出蛇阵,但揣着频婆果刚迈出去两步又急转回来,天罡罩并未跟着她一同前移。她这才晓得,器物就是器物,天罡罩这件法器虽同护身仙障在功用上没有什么区别,但并不如护身仙障一般能随身而行。解忧泉旁地动山摇的如此模样,顷刻便会有人前来探看。她此前也想过盗了频婆果之后会怎样,也许东华、姬蘅连同萌少私底下都估摸得到珍果被盗是她的杰作,但没有证据也奈何她不得。不过如今,若她为了保命待在天罡罩中寸步不移,众人见她困在阵中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事情若到此地步,青丘和比翼鸟一族的一场战争怕是避免不了。
无论如何,她要冲出这个法阵。不过十来步成功便在望,不能害怕,只要眼足够明,脑子足够清醒,拼尽最后一口气,她不信自己冲不出去。她暗暗在心中为自己打气,眼睫已被冷汗打湿,却十分冷静地观察四条巨蟒每一刻的动向。巨蟒对着纹丝不动,坚若磐石的天罡罩轮番撞击进攻一阵,也打得有些累,找了个空档呼呼喘气。凤九抓住这个时机,蓦地踏出天罡罩,疾电一般朝蛇阵边缘狂奔,眼看还有两三步,脚下突然一空,头顶巨蟒一阵凄厉长嘶,她最后一眼瞧见蟒蛇眼中的怒意竟像是在瞬间平息,血红的眼中涌上泪水。她从未见过蛇之泪,一时有些凌睁,虚空中传来极冷极低且带着哽咽的呼声,“阿兰若殿下”,她听出来那时正中的巨蟒说话。阿兰若的事她听过一些,但来不及细想,因随着这声呼唤,冰冷的虚空正寸寸浸入自己的身体。她感到全身的疼痛渐剧,到最后简直要撕裂她一般,从踏入蛇阵之始疼痛就没有稍离她片刻,她一只一声未吭,此时终于忍受不住哀号起来,在此生从未吃过的苦头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太晨宫的掌案仙官重霖仙使最近有个疑惑,帝君他老人家自打从梵音谷回来后就不大对劲,当然帝君他老人家行事一贯不拘一格,就算他跟随多年也不大能摸清规律,但这一回,同往常那些不同似乎都更加的不同,例如握本书册发呆半日不翻一页,例如泡茶忘记将水煮沸竟用凉水发茶芽,又例如要把一个人干掉,但又要让所有人都感觉不到这个人凭空消失,他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他做了一辈子严谨正直的仙使,对此自然提供不出什么可参考的想法,帝君的模样似乎有些失望。他觉得帝君近来有些魂不守舍。
连宋君在帝君回宫的第二日下午前来太晨宫找帝君,连宋君常来太晨宫串门,这个本没有什么稀奇,但一向吊儿郎当得连宋君脸上竟会出现那么肃穆的表情,重霖感觉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上次似乎还是在四百多年前成玉元君脱凡上天的时候。帝君带回来的那只重伤的灵狐今午才被两个小童从药君府上抬回来,药君妙手回春,这只狐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它瞧着救了自己一命的帝君,眼神中流露出钦慕--这是只已能化成人形的狐。
其实帝君从来就不是什么大慈大悲救死扶伤的个性,此次救这么一只灵狐回来,重霖也感到有些吃惊,但瞧着灵狐火红的毛皮,蓦然想起三百年前太晨宫中曾养过的那只活泼好动的小狐狸。帝君大约也是思及旧事,才发了一回善心。当年的那只小狐狸虽不能化形,皮毛年直去也不太出众,但比许多化形的仙禽仙兽都更加灵性,十分讨帝君的欢心,这么多年,他瞧帝君对这只灵狐比对其他什么都更为上心,却不知为何会走失,大约也是它同帝君的缘分浅。
重霖远目神游一阵,叹了口气,正欲前往正殿打理一些事物,蓦然见文才已远去的连宋君正站在自己跟前,抬着扇子道:“对了,东华此时是在院中,还是正殿还是寝殿?我懒得走冤枉路。”
托对帝君动向无一时一刻不清楚的重霖仙官的福。连宋君一步冤枉路也没多走地闯进帝君寝殿,彼时,帝君正在摆一盘棋。但棋盘中压根没放几粒棋子,他手中拎着粒黑子也是半天没摆下去,仔细瞧并不像在思考棋谱,倒像是又在走神,房中的屏风旁搭了个小窝,一只红狐怯生生地探出脑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怯怯的瞧着帝君。
连宋此来是有要事,于是径直走到东华的眼前,帝君回神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连宋神色凝重的搬了一条看上去最为舒适的凳子坐,开门见山道:“比翼鸟那一族的频婆果,今年有个对凡人而言生死人肉白骨的功用,这个你有否听说?”
东华将黑子重放入棋娄,又拈起一枚白子,心不在焉地道:“听说过,怎么了?”
连宋蹙眉道:“听说凤九曾因报恩,故嫁过一个凡夫,这个凡夫死后她才回的青丘,虽然司命倒是说她同那个凡夫没有什么,不过合着频婆果这桩事我感觉挺奇怪,今早便传司命到元极宫中陪我喝了趟酒,司命这个人酒量浅,几盅酒下肚后,那个凡人的事我虽然没有探问出多少来,倒是无意中问出了另一桩事,”抬眼道,“这桩事,还同你有关系。”
白子落下棋盘,东华道:“小白的事同我有关系很正常。”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连宋欲言又止的道:“据司命说凤九她当年,为了救人曾将自己的毛皮出卖给玄之魔君聂初寅,聂初寅占了她的毛皮后,另借了她一身红色的灵狐皮暂顶着,”看向东华道,“这桩事正好发生在百零五年前。”
东华似乎愣了,落子的手久久未从棋盘上收回来,道:“你说,我走失的那只狐狸是小白?”
连宋倒了杯茶润口,继续道:“听说她因为小时候被你救过一命,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七百多年前太晨宫采办宫女时,央司命将她寻进了你宫中做婢女。不晓得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注意到她,后来你被困在十恶莲花境中,她去救你,化成灵狐跟你在身边,听说是想要打动你,但后来你要同姬衡大婚,”说到这里瞧了瞧眼似乎很震惊的东华,琢磨道,“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事,你同姬衡大婚前,她不小心伤了姬衡,然后你让重霖将她关了又许久没有理她?”看东华蹙眉点头,才道,“听说后来重霖看她实在可怜,将她放了出来,但姬衡养的那头雪狮差点儿将她弄死,幸好后来被司命救了,据司命酒后真言,那一次她伤得实在重,在他府中足足养了三天才养回一些神智,你不理她又不管她也没有找过她,让她挺难过挺灰心的。所以后来伤好了就直接回了青丘。”沉吟道,“怪不得你天上地下的再也没有找到过她,我当初就觉得奇怪,一只灵狐而已,即使突然走失也不至于走失的这样彻底。”又道,“我琢磨这些事你多半毫不知情,特地来告知你。近些日我看你们的关系倒像是又趋于好,不过凤九对你可能还有些不理解的心结。”
帝君的情绪一向不大外露,此时却破天荒的将手指揉上了太阳穴,连宋看他这个模样也有些稀奇,道“你怎么了?”
东华的声音有一丝不同与往日,道:“你说得不错,她大约还记恨我,我在想怎么办。”
连宋突然想法什么似的道:“对了,昨天比翼鸟宗学的竞技我后来也去探听了一二,听说原本第一名的奖品是频婆果,被你临时换成一蓝子蟠桃?宣布奖励的时候,我看凤发的脸色不大对,”又瞟了一眼屏风下探头竖耳的狐狸,道:“这只红狐我暂替你照看,你还是先下去看看她,怕她出了个什么万一。”
东华揉着额头的手停住,怔了一怔道:“小白她脸色不好?”
兴许说完从司命处探来的这些秘密,连宋君备感轻松,吊儿郎当样转瞬又回到身上,摊手道:“我也不大晓得。”又笑着瞟了东华一眼道,“虽然我一向会猜女人的心思,但你们小白这种类型的,老实说我也不太猜得准,只是瞧她的模样像是很委屈,所以才让你赶紧下去看看,兴许……”
话还没说完,忽听到外头一阵喧闹,二人刚起身,寝殿大门已被撞得敞开,燕池悟立在寝殿门口,气急败坏的看向他二人并屏风角落处的狐狸,破口一片大骂:“他爷爷的,凤九此时被困在蛇阵中生死未卜,你们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喝茶下棋逗狐狸!”
连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骂得愣了愣,东华倒是很清明,破天荒没有将小燕这句“他爷爷的”粗话噎回去,皱着眉声音极沉重:“小白怎么了?”
燕池悟狠狠瞪向东华:“你还有脸问老子她怎么了,老子虽然喜欢姬衡,老子也看不上你二话不说将原本该是凤九的东西送给姬衡讨她欢心的样子,凤九要频婆果有急用你又不是不晓得,你把它送了姬衡,她没有办法只好去闯解忧泉,趁果子没被摘下前先将它盗出来,她那三万年半吊子的修为哪里敌得过护果的四条巨蟒,现在还被困在蛇阵中不晓得是生是死,老子同萌少连同萌少她娘皆没有办法……”
骂得正兴起,忽感一阵风从身旁掠过,转回头问连宋道:“冰块脸他人呢?”
连宋君收了扇子神色沉重:“救人去了,”又道,“我就晓得要出什么万一。”话落地亦凭空消失,唯余小燕同角落里瑟缩的狐狸面面相觑,小燕愣了一瞬亦跟上去。
解忧泉已毁得不成样子,颓壁残垣四处倾塌,清清碧泉也不见踪迹,以华表为首铸起的蛇阵中唯余一方高地上的频婆树尚完好无损,蛇阵外明明白日高照,蛇阵内暗无天色,四条巨蟒于于东南西北四方巍巍盘旋镇守,红色的眼睛像燃烧的灯笼,蛇阵中护着一个蓝雾氤氲的结界,白衣少女双目紧闭悬空而浮,长发垂落如绢丝泼墨,不晓得昏迷还是在沉睡。
倾塌的华表外头狂风一阵猛似一阵,东华面无表情的立在半空中凝望着结界中的凤九。她脸色虽然苍白但尚好呼吸起伏,还好,他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去看不大出来,其实,他早晓得她长得美,只是平日太过活泼好动让人更多留意她的性情,此时她这样安静地躺在结界中,这种文静才使美貌越发凸显,但白裳白服不适合她,须摩呆曼殊沙那种大红才同她相称,他活了这么长的岁月,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凤九未必是他见过最美貌的一个,但缘分就是这样奇怪,那些美从长什么样,他印象中虚无得很,唯有她,或浅笑或皱眉或难堪,连她做鬼脸他都能记在心上,回忆起每一副样子来都是清清楚楚的,连宋说,她是当年那只小狐狸,她是,那很好,就算她不是,他也未必在意。
虚空中似有佛音阵阵,浸在一段凄清的笛音中,细听又似一段虚无。他垂头扫了一眼自他仙驾莅此便长跪不起的比翼鸟女君并她的臣子们,淡声道:“那个结界是怎么回事?”
下头跪妇君兼臣子们还沉浸在不晓得帝君为什么于此时仙驾此地的震惊中,半晌没有一个人回话,还是萌少因毕竟同凤九朋友一场,见友人被困十分着急,拱手回道:“禀帝座,那困住九歌公主的并非结界,乃阿兰若之梦。”“阿兰若”这三个被萌少说出口时,在跪的诸位除了姬衡皆颤了一颤。
萌少娓娓道来,事情原是如此。
传说中,阿兰若是个难得的美人,却不无辜枉死,阿兰若枉死后不得往生,执念化作一个梦境在梵音谷中飘荡,凡有谁被卷入此梦中必定坠入阿兰若在世时的心魔,定力不佳、心性不够强大者永不能走出阿兰若之梦,将徒留在梦中永眠,直到周身仙力修为被梦境尽数吸食以至灰飞。
想必九歌公主误入蛇阵中正好撞到阿兰若的梦飘入此境,由此而被卷入,阿兰若自小是被此地华表中的四条巨蟒养大,她的梦境裹住九歌公主,大约让巨蟒以为梦境中的九歌公主便是阿兰若,所以将她守护起来不让外人触碰。
要破阿兰若之梦,除了靠卷入梦境中的人勘破此境自行走出来,其实还有另一个更为保险的法子--另寻一个与卷入梦境之人亲近一同入梦,将她带回来。
但如今的状况,若要进入阿兰若之梦带出九歌公主,首先得通过蛇阵,与这四头凶兽拼杀并非难事,但阿兰若之梦其实只是一种化相,必须将人卷入其中才能呈现实体,实体便是那个淡蓝色的结界,呈现实体的梦境异常脆弱,拼杀时战场必定混乱,万一不慎致使梦境破碎,届时九歌公主轻则重伤重则没命。
他们也想过是否将护体仙障铸得厚实些,不与巨蟒拼杀,任它们攻击以保梦境的完好,再接近以进入梦中带出九歌,但阿兰若之梦十分排斥强者之力,一向入梦之人在梦外百丈便须卸下周身仙力,以区区凡体之身方能顺利入梦,否则梦境亦有可能破碎。
但此时若卸去周身仙力,如何与四条巨蟒相抗,此种情景实在进退两难,大家一筹莫展,从昨夜发现九歌被困直到此时,无人敢轻举妄动,皆是为此,九歌公主怕是凶多吉少了。
连宋君匆匆赶来时正听到萌少在结尾,结尾说了些什么都没有正经听到,只见地上跪的一排人在萌少结尾几句话后都做好拭泪的模样,虽然不晓得他们是为什么拭泪,但连宋君觉得这许多人整齐划一的做好这个动作,实是颇令人动容。
正要走上前去,东华倒是先转身瞧见了他。
东华的神情十分冷静,他心中有些放心,若是凤九有事,东华虽一向被燕池悟戏称为冰块脸,但凭他对他多年的了解,他必定不是现在这种神情。
才要打个招呼,东华已到他面前,就像新制了几味好茶打算施舍他两包一般,语气十分平淡自然:“你来得正好,正有两桩事要托付。”抬起望向困在蛇阵中的凤九道,:如果最后只有她一人回来,将她平安带回青丘交到白奕手上,然后去昆仑虚找一趟墨渊,就说东华帝君将妙义慧明境托付给他,他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番话入耳,连宋琢磨着怎么听怎么像是遗言,亦笑望阵中一眼道:“你虽近年打架打得不那么勤,手脚怕是钝了,但这么几条蛇就将你缠死也太过……”离谱二字方含在口中,泰山崩于前亦能唇角含笑的连宋君脸色一时大变,丞丞上前要将泰然卸去周身仙力从容进入蛇阵的东华捞出来,却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小燕一把拦住,小燕的眸色难得深幽一次,道:“唯有此法。”目光向雷声轰鸣、落雨倾盆的蛇阵中道:“还有什么法子,老子想了一夜加半天都没有想出来,因为老子压根儿没有想过 卸去术力独闯蛇阵,老子对朋友还是不够义气,冰块脸义薄云天,老子敬佩他。”
蛇阵中天翻地覆,不到两日内竟先后两人来犯使巨蟒十分愤怒,势同鬼哭的长嘶中,利剑般的光束与道道闪电齐往来犯的东华身上招呼,未有仙力护体,东华身上顷刻间便被割出数道口子,幸好大雨滂沱将赤金的鲜血尽数洗去,蛇阵外长跪的女君并诸臣子震惊的不能自己,却无法相帮,齐齐愣在原地。
连宋被小燕拦了一拦后未再前行,大约已明白东华如此的缘由,于是眸色深沉,他同东华忘年之交,其实算起来东华不知比他大多少轮,他的出生离大洪荒乱战的时代有好些年,未能亲眼见那时东华的战名,但前一段时日倒是听墨渊提过东华一句,说是远古洪荒时的战场才称得上真战场,那时的战争方当得上浴血之战几个字,后世的这些打打闹闹实小儿科,不过战场上最为吃得苦的要算东华帝君,早年时几亏场大战事从战场上下来常常像在血中泡过一般,身上不知多少道口子却连眉毛也不动一动,这种威勇没有几个人比得上。
燕池悟狠狠瞪向东华:“你还有脸问老子她怎么了,老子虽然喜欢姬衡,老子也看不上你二话不说将原本该是凤九的东西送给姬衡讨她欢心的样子,凤九要频婆果有急用你又不是不晓得,你把它送了姬衡,她没有办法只好去闯解忧泉,趁果子没被摘下前先将它盗出来,她那三万年半吊子的修为哪里敌得过护果的四条巨蟒,现在还被困在蛇阵中不晓得是生是死,老子同萌少连同萌少她娘皆没有办法……”
骂得正兴起,忽感一阵风从身旁掠过,转回头问连宋道:“冰块脸他人呢?”
连宋君收了扇子神色沉重:“救人去了,”又道,“我就晓得要出什么万一。”话落地亦凭空消失,唯余小燕同角落里瑟缩的狐狸面面相觑,小燕愣了一瞬亦跟上去。
解忧泉已毁得不成样子,颓壁残垣四处倾塌,清清碧泉也不见踪迹,以华表为首铸起的蛇阵中唯余一方高地上的频婆树尚完好无损,蛇阵外明明白日高照,蛇阵内暗无天色,四条巨蟒于于东南西北四方巍巍盘旋镇守,红色的眼睛像燃烧的灯笼,蛇阵中护着一个蓝雾氤氲的结界,白衣少女双目紧闭悬空而浮,长发垂落如绢丝泼墨,不晓得昏迷还是在沉睡。
倾塌的华表外头狂风一阵猛似一阵,东华面无表情的立在半空中凝望着结界中的凤九。她脸色虽然苍白但尚好呼吸起伏,还好,他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去看不大出来,其实,他早晓得她长得美,只是平日太过活泼好动让人更多留意她的性情,此时她这样安静地躺在结界中,这种文静才使美貌越发凸显,但白裳白服不适合她,须摩呆曼殊沙那种大红才同她相称,他活了这么长的岁月,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凤九未必是他见过最美貌的一个,但缘分就是这样奇怪,那些美从长什么样,他印象中虚无得很,唯有她,或浅笑或皱眉或难堪,连她做鬼脸他都能记在心上,回忆起每一副样子来都是清清楚楚的,连宋说,她是当年那只小狐狸,她是,那很好,就算她不是,他也未必在意。
虚空中似有佛音阵阵,浸在一段凄清的笛音中,细听又似一段虚无。他垂头扫了一眼自他仙驾莅此便长跪不起的比翼鸟女君并她的臣子们,淡声道:“那个结界是怎么回事?”
下头跪妇君兼臣子们还沉浸在不晓得帝君为什么于此时仙驾此地的震惊中,半晌没有一个人回话,还是萌少因毕竟同凤九朋友一场,见友人被困十分着急,拱手回道:“禀帝座,那困住九歌公主的并非结界,乃阿兰若之梦。”“阿兰若”这三个被萌少说出口时,在跪的诸位除了姬衡皆颤了一颤。
萌少娓娓道来,事情原是如此。
传说中,阿兰若是个难得的美人,却不无辜枉死,阿兰若枉死后不得往生,执念化作一个梦境在梵音谷中飘荡,凡有谁被卷入此梦中必定坠入阿兰若在世时的心魔,定力不佳、心性不够强大者永不能走出阿兰若之梦,将徒留在梦中永眠,直到周身仙力修为被梦境尽数吸食以至灰飞。
想必九歌公主误入蛇阵中正好撞到阿兰若的梦飘入此境,由此而被卷入,阿兰若自小是被此地华表中的四条巨蟒养大,她的梦境裹住九歌公主,大约让巨蟒以为梦境中的九歌公主便是阿兰若,所以将她守护起来不让外人触碰。
要破阿兰若之梦,除了靠卷入梦境中的人勘破此境自行走出来,其实还有另一个更为保险的法子--另寻一个与卷入梦境之人亲近一同入梦,将她带回来。
但如今的状况,若要进入阿兰若之梦带出九歌公主,首先得通过蛇阵,与这四头凶兽拼杀并非难事,但阿兰若之梦其实只是一种化相,必须将人卷入其中才能呈现实体,实体便是那个淡蓝色的结界,呈现实体的梦境异常脆弱,拼杀时战场必定混乱,万一不慎致使梦境破碎,届时九歌公主轻则重伤重则没命。
他们也想过是否将护体仙障铸得厚实些,不与巨蟒拼杀,任它们攻击以保梦境的完好,再接近以进入梦中带出九歌,但阿兰若之梦十分排斥强者之力,一向入梦之人在梦外百丈便须卸下周身仙力,以区区凡体之身方能顺利入梦,否则梦境亦有可能破碎。
但此时若卸去周身仙力,如何与四条巨蟒相抗,此种情景实在进退两难,大家一筹莫展,从昨夜发现九歌被困直到此时,无人敢轻举妄动,皆是为此,九歌公主怕是凶多吉少了。
连宋君匆匆赶来时正听到萌少在结尾,结尾说了些什么都没有正经听到,只见地上跪的一排人在萌少结尾几句话后都做好拭泪的模样,虽然不晓得他们是为什么拭泪,但连宋君觉得这许多人整齐划一的做好这个动作,实是颇令人动容。
正要走上前去,东华倒是先转身瞧见了他。
东华的神情十分冷静,他心中有些放心,若是凤九有事,东华虽一向被燕池悟戏称为冰块脸,但凭他对他多年的了解,他必定不是现在这种神情。
才要打个招呼,东华已到他面前,就像新制了几味好茶打算施舍他两包一般,语气十分平淡自然:“你来得正好,正有两桩事要托付。”抬起望向困在蛇阵中的凤九道,:如果最后只有她一人回来,将她平安带回青丘交到白奕手上,然后去昆仑虚找一趟墨渊,就说东华帝君将妙义慧明境托付给他,他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番话入耳,连宋琢磨着怎么听怎么像是遗言,亦笑望阵中一眼道:“你虽近年打架打得不那么勤,手脚怕是钝了,但这么几条蛇就将你缠死也太过……”离谱二字方含在口中,泰山崩于前亦能唇角含笑的连宋君脸色一时大变,丞丞上前要将泰然卸去周身仙力从容进入蛇阵的东华捞出来,却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小燕一把拦住,小燕的眸色难得深幽一次,道:“唯有此法。”目光向雷声轰鸣、落雨倾盆的蛇阵中道:“还有什么法子,老子想了一夜加半天都没有想出来,因为老子压根儿没有想过 卸去术力独闯蛇阵,老子对朋友还是不够义气,冰块脸义薄云天,老子敬佩他。”
蛇阵中天翻地覆,不到两日内竟先后两人来犯使巨蟒十分愤怒,势同鬼哭的长嘶中,利剑般的光束与道道闪电齐往来犯的东华身上招呼,未有仙力护体,东华身上顷刻间便被割出数道口子,幸好大雨滂沱将赤金的鲜血尽数洗去,蛇阵外长跪的女君并诸臣子震惊的不能自己,却无法相帮,齐齐愣在原地。
连宋被小燕拦了一拦后未再前行,大约已明白东华如此的缘由,于是眸色深沉,他同东华忘年之交,其实算起来东华不知比他大多少轮,他的出生离大洪荒乱战的时代有好些年,未能亲眼见那时东华的战名,但前一段时日倒是听墨渊提过东华一句,说是远古洪荒时的战场才称得上真战场,那时的战争方当得上浴血之战几个字,后世的这些打打闹闹实小儿科,不过战场上最为吃得苦的要算东华帝君,早年时几亏场大战事从战场上下来常常像在血中泡过一般,身上不知多少道口子却连眉毛也不动一动,这种威勇没有几个人比得上。
蛇阵中的雷电光柱未有一刻停歇,东华衣袍上白色的交领同袖边早已被血染成金红,为防巨蟒的情绪冲动对裹着凤九的梦境有什么妨害,帝君一直保持着一种缓缓适当的步伐行走,雨水自发丝袍角袖口滴落,一片赤红,帝君的确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突然一人自女君身后长长的跪倒中起身,踉踉地奔向燕池悟,白衣白裙正是姬衡。她满面泪痕的抱住小燕衣角:“你救救他,你去将他拉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小燕难得沉默,转身背向姬衡,姬衡仍拽着他的衣角哭泣不已。
凤九隐约听到什么地方传来雷雨之声,她感觉自己自从跌入这段虚空就有一些迷糊,时睡时醒中脑子越来越混乱,每醒来一次都会忘记一些东西,上一次醒来时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跌入这段虚空,这是不是说明在昏睡几次,她会连自己到底是谁都记不清?她感到害怕,想离开这里,但每次醒来只是意识可能有片刻游离于昏睡,睁眼都是模模糊糊,更不要说手脚的自由行动,且每次醒来,等待她的不过是无止境的晦暗和寂静,还有疼痛。
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雷雨之声越来越清晰,轰鸣的雷声像是响在耳畔,似乎有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凉凉的,停了一会儿又移到耳畔,将散乱的发丝帮她别在耳后,她朦胧的睁开眼睛,见到紫衣的银发青年正俯身垂眸看着自己。
此时在此地见到帝君,倘若她灵台清明定然震惊,却因脑子不大明白,连此时是何时此地是何地都不清楚,连自己到底是小时候的凤九还是长大的凤九都不清楚,只觉得这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她认识眼前这个人是东华,心中模模糊糊的觉得,他是自己一直很喜欢的人,他来这里找自己,这样很好。但还是口是心非的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帝君眼神沉静,看着她却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渐渐清晰一些,瞧见他浑身湿透十分不解,轻声道:“你一定很冷吧?”帝君仍然没有回答,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将她搂进怀里,良久才道:“是不是很害怕?”
她一时懵了,手脚都不晓得该怎么放,帝君问她害不害怕,是的,她很害怕,她诚实的点了点头,帝君的手扶上她的发,声音沉沉的安抚她:“不怕,我来了。”
眼泪突然涌出来,她脑中一片茫然,却感到心中生出浓浓的委屈,手脚似乎已经能够动弹,她试探着将手放在帝君的背上,哽咽道:“我觉得我应该一直在等你,其实我心里明白你不会来,但是你来了,我很开心。”就听到帝君低声道:“我来陪你。”
她心中觉得今天的帝君十分温柔,她很喜欢,今日他同往常的东华很不同,但往常的东华是什么样她一进也想不起来,脑中又开始渐渐地昏沉,她迷糊着接住刚才的话道:“虽然你来了,不过我晓得你马上就要走的,我记得我好象问是在看着你的背景,但是今天我很困,我……”
她觉得自己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但越说脑子越模糊,只是感觉东华似乎将她搂得更紧,入睡前她听到最后一句话,帝君轻声对她说:“这次我不会走,睡吧小白,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她就心满意足的再次陷入了梦乡,耳边似乎仍有雷鸣,还能听到毒蛇吐芯的嘶嘶声,但她十分安心,并不觉得害怕,被东化这样搂在怀中,再也不会感到任何疼痛。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