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五章夜谈
孙淡一路急行赶到杨廷和的府上时并没有花多长时间,他已经想好了等下见到杨廷和父子时该说些什么,对于说服这两个士林领袖和文官系统的当家人,他还是有信心的,这也不需要太担心。
孙淡唯一担心的是家中的老婆孩子,可现在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只希望6炳做事不要太过分,以小6子的为人,他还不至于同自己彻底翻脸吧。
已是农历五月,初夏季节,今天夜里的风很大,看了看杨家的府邸,一阵风吹来,打断了他的思绪。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孙淡镇定下来,大步朝门口走去。
毕竟是当朝内阁辅的家,虽然已是夜晚,里面依旧灯火通明。实际上,杨家无论是门房还是厨房,都昼夜有人值守。
对这里孙淡并不陌生,以前不知道来过多少次。有公事,也有私事。遇到公事的时候,他就直接找杨廷和,碰到置酒高会吟风弄月,则多与杨慎诗酒唱和。
门房是认识孙淡的,见他漏夜而来,心中惊讶:“原来是孙大人,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孙淡点点头,笑道:“我以前也不是没有这么晚来过,又什么值得惊奇的。人说宰相家人七品官,怎么,不放我进去。”
“我哪里敢呀。”门房慌忙将孙淡等人迎进了签押房,一边走一边感叹:“这都五月了,天还有些凉,这天气都邪了。快坐,快坐,看茶”他说着话,口中却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白气。
汪古是第一次进如杨廷和这种当朝第一宰相的府邸,局促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倒是小刀少年心性,性格也急,不禁急道:“少废话,我家大人要见辅大人,快去通报。”
这已经是很无礼的举动了,那门房眉毛一扬,心中大为不快。若换成其他人,即便是四品官员,一进这间屋子,也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可这小子如此狂妄,若不是看到他是孙淡的随从面上,他早直接甩袖子走人,将其晾在这里置之不理。
再一看,小刀一脸色剽悍,衣着也十分不得体。门房心道:原来是个不知礼数的野人,我同他制气反失了我杨家的身份。
这个门房乃是杨廷和从四川带过来的亲戚,也是个读过书的人,是杨廷和的心腹。
孙淡伸手向小刀摇了摇,客气地对那个门房道:“杨先生,杨相在吗?请代为禀告,就说孙淡有机要大事求见。”
孙淡如此客气,那姓杨的门房心中舒服了许多。不过,他还在气头上,有心给孙淡一点难堪,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这么晚了,杨相应该已经安歇了吧。杨相年纪大了,晚上也睡不塌实,这个时候去打搅他老人家,不妥当吧。”
孙淡知道这个门房还在生小刀的气,他也知道只要再同他说一句好话,以自己同杨家的关系,应该就能见到杨廷和了。他笑了笑,正要说话,突然间就听到外面有人哈哈一笑:“里面的可是静远兄,漏夜来此,又气急败坏,你读书多年,又是我翰林院编修,怎么还未培养出静气来?”
这声音熟悉无比,说话的正是孙淡翰林院的顶头上司,文坛好友杨慎杨用修。
孙淡忙走出门去,心中却有些奇怪。以后世的时间推算,现在应该是北京时间九点左右。按照明朝官员的作息时间,这个时候都应该上床睡觉了。否则,明天早晨…就要起床早朝,睡不足觉,又事务繁忙,精神上受不了。
而且,这个杨慎作息非常规律,讲究养生之道,据说每天晚上天一擦黑就会上床休息,否则也不会活到七十一岁高龄,无疾而终。
等孙淡跨出签押房的大门一看,却大吃了一惊。
签押房里点着五盏油灯,明亮的灯光从门窗处投射出去,照在杨慎的身上。
杨慎赤着脚,手中提着一个大酒壶,披散着头,满身酒气地在院子里走着,一派狂士派头。显然,杨府的人对杨慎如此行经已经见惯不惊,只两个下人远远站在对面的屋檐下看着。
写出过“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杨慎敞着衣服,露出结实的胸膛此刻放浪形骸,别有一股放达的气势。他扬了扬手中的酒壶大笑道:“今夜月黑风高,夜色美甚,故尔踏歌夜游。幸遇静远,不胜之喜。壶中乃是蜀地美酒剑南烧春,独饮无味,来来来,何不效苏子也行,一醉方休。”
孙淡好笑:“升庵兄,正如你说,今夜月黑风高,又有甚美景可看?”
“不不不,静远你错了。”杨慎连连摇头:“所谓景物之美不过是牵强附会,你说风和日丽乃是良辰美景,我却说y雨霏霏连月不开却是最好。有人爱那月圆时分的澄澈,我却独喜寒风怒号风声滂沱。夜虽黑,风虽高,难道你不觉得颇有一种沉雄肃穆的韵味吗?”
孙淡苦笑:“我说不过你,用修,辅大人在不在?”
“你来得可巧,父亲大人还没安歇,正在书房批阅公文。”杨慎笑道:“静远,你也别急着去见辅大人,咱们先干几杯,等父亲大人办完工事再说。反正也不急着一时。”
孙淡摆摆头:“不成,此乃十万火急的大事,我必须见到辅。”
“多急?”微醉中的杨慎一脸的不以为然。
孙淡走到杨慎身边,低声道:“用修,此事关系到东宫归属,关系到国本,你说要紧不?”
杨慎神色一凛,立即恢复了正常:“东宫归属有什么可议的,大皇子朱栽菟乃是陈皇后所生,又是皇长子,自然该被立为储君。”
孙淡:“若是有人不愿意,又或者别有动作呢?”
杨慎哼了一声:“他们敢,静远快随我去见父亲大人。”
同杨慎在家中的狂放不同,当朝辅杨廷和即便在家中也是一身整齐的官服,在椅子上坐得笔直,见孙淡和杨慎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笔对孙淡说:“原来是孙淡来了,可有何事?”
杨慎抢先一步道:“父亲,静远今天来这里是为储君之事。依儿子看来,东宫之位也该定了,否则百官不安,天下不安。”
“哦,是这事啊。”杨廷和却接这个话茬,反问孙淡:“孙淡,你是武宗皇帝的近臣,在先帝弥留期间,你一直侍侯在他身边,在你看来,先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君王?”
孙淡不知道杨廷和为什么这么为,他心中也是着急,想早一点将嘉靖的遗诏拿出来给他过目,并说服杨辅支持陈皇后。可是同杨廷和这样的人说话不能太急,欲而不达,太多操切还要坏事。
他想了想,道:“回辅大人的话,依下官看来,先帝应州败蒙古小王子,平寰濠之乱,无论如何,当得起有为二字。虽然他有的时候行事未免有些摔性,可却也是无伤大雅。”
杨慎先不服气了:“什么无伤大雅,为人君得有君父的体统,杨慎斗胆说一句,先帝行事荒唐,望之不似人君。比如若宁王叛乱吧,先帝一意亲征,可到了南京,宁王已经被擒。可陛下却让人把他放了,说是要亲手再擒他一次,这不是荒唐是什么;还有,先帝在南京的时候颁下圣旨,禁天下人杀猪。若此一来,百姓也只能吃素了,这不是荒唐是什么?”
孙淡心中不服,正要说话。
杨廷和突然叹息一声,喃喃道:“其实,你们都看错先帝了……在杨廷和心目中,他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说到这里,杨廷和眼睛里去包含着一汪老泪。
他继续道:“人老了,总喜欢回忆往事。先帝之所以风评不佳。那是因为他太像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一个君王。”
此言一出,不但杨慎,连孙淡也呆住了。
杨廷和苦涩道:“当年,太皇太后去世的时候,按照规矩大臣们要去祭拜,当天皇宫的广场上因为下雨积水,皇帝看了不忍心,下旨要求大臣们可以免跪但是这个举动遭到的却是大臣的攻击状元舒芬向皇帝上书痛责皇帝此举不孝。”他长叹一声:“陛下心软,好心办了坏事,却做了被人攻击的理由。有这样的皇帝,是臣子们的福气。人心不是铁石,谁能无情,大家口中虽然不说,心中却感念先帝的宽厚和恩德。可是,先帝还是不明白啊……大臣……天下人需要的是一个君王,而不是……”
孙淡依稀明白杨廷和想说什么,道:“到了今上,则是另外一个极端。”
其实,做臣子的在背后议论两代帝王,已经有些大不敬的味道。可这里是明朝,没文字狱,没有言论管制。你甚至可以当着皇帝的面破口大骂,而获取极大名声。
这里是明朝,皇帝的权威已经被极大限制,没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那一套规矩。
“所以,不便不依,执重而行才是天下至理。做官如此,做皇帝也是如此。”杨廷和说完这一切,又问孙淡:“孙淡,大半夜过来,有何要事?”
刚才杨廷和跟孙淡云里来雾里去说了半天,其实就围绕着君权和相权这两个词上打转,孙淡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如今,老杨也到时候退下去了。可他遍天下的门生故吏,却是经营多年,已经纠结成一个综合的利益团体。若不事先处理好,将来是要出乱子的。
在杨廷和看来,孙淡是铁定将要入阁的,很有可能还是内阁中的话事人之一。他孙淡的态度直接关系到未来政治走向。
孙淡却不拿出皇帝的遗诏,却道:“张璁回京城了。”
“这个小人。”在旁边的一身酒气的杨慎咬牙切齿。
杨廷和却不说话,只抬头看着孙淡,眼神凌厉起来。
孙淡继续道:“现在他已经准备了一份奏折,准备重提大礼议一事?”
“他敢”杨慎冷笑:“正德十六年的时候,张璁、霍韬这两个小人连连上书,要给兴献王皇帝称号,不外乎是为谋取个人的功名利禄。结果如何,朝中自有正气在,自然容不得这等小人猖狂。”
孙淡摇头:“此一时,彼一时,陛下毕竟已经在位两年了。”
杨廷和沉默下去,如今,皇帝权威日重,如果再开大礼议,只怕却是另外一种结局。
他半天才道:“不偏不依之为中,为臣如此,为君更应如此。今上行事操切,却与武宗大不同。杨廷和已经老了,是到了归隐田园的时候。”
杨慎大急:“父亲您龙马精神,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机,怎可轻言退隐?”
杨廷和:“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啊”
他有将目光落到孙淡身上:“人总有老的一天,该下去的时候就得下去,如此也有个体面的收场。可你身在旋涡中,想走却不那么容易。未来这个朝局,还得靠你们年轻的一代人啊。”
借着烛光,孙淡看到杨廷和脸上满是疲惫的皱纹。他心中突然有些同情起这个老人来,其实,老杨早就累了。可他独立支撑着这个庞大的文官集团,就算想洒脱脱身,这个政局也不会放过他。毕竟,这个由读书人和官僚组成的既得利益集团太庞大了。这种力量若控制不好,必将是一场大乱。需要一个有心智,有能力,有担待的人在前面支撑。
而限制不受控制的皇权,乃是这个领头人不可推卸的责任。
“杨相,孙淡一定会说服张骢的……国家不能乱,朝廷不能乱。”话说到这一步,孙淡算所以同杨廷和完成了交易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杨廷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杨慎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么,说说你究竟为什么来这里吧?”杨廷和淡淡问:“是不是为东宫一事?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可议之处,大皇子朱载菟乃是嫡出,又是皇长子,按理应被册封为太子。”
有了杨辅这个表态,孙淡心中的那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他慢慢从怀里掏出那份由陈洪送过来的遗诏放在案上:“刚才,宫里送出来一份陛下的圣旨,事关重大,下官不敢轻易开启。”
一看到这份圣,杨慎叫了一声:“啊”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无踪,代之以一片煞白。
而杨廷和则伸出颤的手摸了摸诏书的封面,眼眶里的泪水却掉了出来,喃喃道:“陛下,陛下……”
明朝的圣旨从格式到外包装都有一定的规矩,眼前这份圣旨外面是包着黄绫的盒子。上面还用花椒白版纸贴了个封皮,上面写着:皇长子载菟立为皇太子。
用花椒白版纸做封面的圣旨只能是遗诏,而封皮上写着立皇长子给太子,那就是要传位给他了。先立朱载菟为皇太子,然后再传位,程序上才合法。
杨家父子一看,立即就明白过来:皇帝已经大行了。
“陛下啊,陛下啊”杨慎一声长号,放声大哭起来。
“住口,都什么时候,哭什么?你可是翰林学士,请记住你肩头担负的责任,此刻却不是悲伤的时候。”杨廷和猛地站起来,对着儿子就是一声大喝。
“的确如此。”孙淡也点点头:“杨阁老,还请你进西苑主持大局,以防有心人从中作乱。”
“对,本当如此。”杨慎立即醒悟过来,大声道:“父亲大人,快快进西苑。”
杨廷和:“别乱,杨慎,你马上拿内阁的命令到郭勋那里跑一趟,命他立即带兵封闭九门,全城戒严。”一边说话,他一边提着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然后递给儿子:“快去。”
“是,下官这就去。”杨慎接过手令跑出屋去,大声喊:“来人,更衣”
“来人。”杨廷和继续喊。
几个下人跑了进来:“老爷。”
“你,你,你你你。分别去请毛尚书、乔尚书、翟相、杨相、蒋相到西苑大门口汇合。”
“是。”几个下人飞快地跑了出去。
“天要塌下来了”杨廷和喃喃地说,他手扶着门框,身体不住摇晃。
孙淡看着老人消瘦的背影,向前一步,说:“阁老,朝廷有这么多正直君子,有你在,天塌不下来。”
杨廷和:“三年之内,一连两代君王驾崩,这是怎么了?”
孙淡一手夹着遗诏,一手扶着杨廷和:“阁老,我们走吧,再不去,这天下就要乱了。”
“答应我。”杨廷和一把抓住孙淡的手,只说了这三个字。
孙淡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二人上了轿子,摆开了辅仪仗,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麻烦,只不多久就赶到了西苑。
杨府的人动作也快,早就将信带到那几个朝廷大员的手中,等杨廷和与孙淡赶到西苑的时候,大明帝国的核心阶层的几个领导人已经赶到了。
杨一清等人见了杨廷和,就问:“辅,这么晚招集我们,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杨廷和也不所说,只扬了扬手中的盒子。
众人都是面色大变,齐声叫道:“快快快,快去玉熙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