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移开雪白无尘的羊皮靴,倨傲地抬起下巴,发号施令。
“给我把她的头抬起来!”
有人揪住小玉致的头发,生拉硬扯,迫她抬头。
“啊——啊——”小玉致依然盯着那只踩烂的包子,哭得嗓子嘶哑。
女孩冷笑道:“你这个小叫花子,敢在斗蛊会上抢我的风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吃不着包子,是不是伤心得要死了?”女孩甩着腰间的锦囊,眉开眼笑,明明生得那般玉雪可爱,却极擅长折磨羞辱人。
“把她拖过来,既然她那么想吃包子,就让她吃个够!”
几个孩子应命,架起小玉致,拖破布一样拽过去,将她的脸按向冰面上那滩又脏又烂的面泥。
小玉致闭紧嘴巴,蹭得满脸脏污,却怎么也不肯张口。
女孩道:“哼,你还挺有骨气。”
她眼珠一转,和同伴交换了个眼神:“既然她不肯吃包子,咱们喂她吃点别的吧,也好叫她知晓什么是长幼尊卑,以后规矩做人!”
一群孩子嘿嘿而笑,解开五毒囊,掏出各自饲养的蛊虫往小玉致身上丢。
很快,瘦小的女孩身上就落满蝎子,蜘蛛,蜈蚣,有的在她衣服上爬来爬去,有的直往她衣领袖口里钻。
若是换作普通人,早就被蛊虫咬死。可这些蛊虫却似畏惧着什么,只在小玉致身上爬动,并不敢咬她。
李玄同终于起了一点兴趣,干脆走近几步,凝神细看。只一眼,就叫他瞧出端倪。
难怪蛊虫不敢伤她——小玉致脚踝上那道红蜘蛛刺青,此刻正焕发出微弱的灵光。显然那并不是一道普通的刺青,而是某位蛊道高手留下的护身法印。
有个男孩谄媚地靠过来,对女孩道:“桑若,怎么办?又是这样,蛊虫都不咬她!”
桑若小脸黑沉,又从锦囊里掏出一条通体乌金的蜈蚣,掐住小玉致的下巴,狞笑道:“不是说了吗,这些都是用来喂给她吃的。既然她不肯张口,只好我亲自动手了。”
说着便将那条蜈蚣往小玉致嘴边凑,又使眼色令同伴去掰小玉致的嘴,将她的嘴唇扯得鲜血淋漓。
小玉致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蛮力,竟然挣脱几个孩子的束缚,一头撞向桑若,将她撞得翻了个跟头。
小玉致声嘶力竭,状若癫狂,吼道:“你凭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就凭你是长老的女儿,你就可以这样欺负我?!”
“蜈蚣好吃吗?你自己吃吧!”
她凄厉的喊声落下,众蛊虫仿佛接到某种不得违拗的命令,从她袖管、裤腿里爬出来,争先恐后地往桑若身上爬。
桑若吓得肝胆俱裂,边爬边躲:“走开!啊!快走开!”
可惜,就连她自己的蛊虫都不听她号令。
李玄同坐在一截干枯的树干上,以手撑脸,眸光淡漠,看一群欺凌他人的孩童转眼间被自己的蛊虫咬得七零八落,鬼哭狼嚎,不禁勾唇一笑。
有点意思。
他忽然发觉容玉致平日阴阳怪气的模样,倒和她这群师兄师姐有点像,也不知是不是和他们学的。
冰河上的闹剧很快将长老引来,最先赶来的是一个衣衫敝旧,拄着木拐的跛脚老汉。
跛脚老汉一挥木拐,将作乱的蛊虫斥退,咳嗽几声,问道:“怎么回事?”
“呜呜呜,五长老,她放蛊虫咬我们……”几个孩子抹着眼泪,恶人先告状。
小玉致伏在地上,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却并不开口为自己辩解。大抵是因为她知道,说再多也无用,没有人会为她出头。
岂料跛脚老汉听完来龙去脉,眸底闪过一抹精光,抓着小玉致肩膀,将她提起来,含笑打量一番,问道:“方才他们的蛊虫,当真是受你驱使反咬主人的?”
小玉致舔了舔口唇上的血,默认了。
跛脚老汉满脸惊喜之色,颠三倒四地道:“好啊,太好了。看来是上天怜我修为尽废,后继无人,特赐我一个天资纵横的孩儿做徒弟。”
他低头问小玉致:“你可愿当本座的徒弟?”
小玉致微微张口,那张倔强的小脸终于再也无法维持镇静。她好一会才找回声音,哑着嗓子道:“当你的徒弟,能……能吃饱饭吗?”
跛脚老汉哈哈大笑:“这是什么傻话?当我五绝的徒弟,不说锦衣玉食,顿顿大鱼大肉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玉致听到“鱼肉”二字,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半晌,用力一点头,仿佛生怕对方反悔。
“当!我当你徒弟!”
几个孩子断没想到小玉致没有受到重罚,却反被五长老收为座下弟子,一下从外门杂役晋升为内门弟子。
桑若气得小脸通红,尖声反对道:“五长老,你怎么可以收这个小叫花当徒弟?她刚刚差点放蜈蚣咬死我!”
跛脚老汉抚须而笑:“你这不好好的,还能活蹦乱跳吗?”
桑若发狠道:“总之我不许!我不许任何人收她当弟子!五长老你要是敢收她,我就回去告诉我爹爹!”
跛脚老汉抱起小玉致,拄着木拐,一瘸一拐地往河岸上走,放声大笑:“回去找你家老汉哭去吧。没用的东西,才只会整日告状!”
李玄同站起身,跟在小玉致师徒身后,竟是忍不住,想看看在这之后,她是否过上了师慈徒孝的日子。
眼前灰雾大起,遮天蔽日,等到灰雾散去,他又置身于一间铺着缂丝地衣的暖室中。
此时的容玉致应当有十一岁了,比起六.七岁时胖了一点儿,脸色红润,看来这几年间她确实过上了有鱼有肉的生活。
她正跪在地上,身旁放着一只雕刻着五毒的三足小金鼎。跛脚老汉躺在罗汉床上,枕着引枕抽一袋旱烟。
跛脚老汉吞云吐雾,声音懒洋洋的:“还磨蹭什么?早晚都要挨这一遭,莫非你想在斗蛊会上输给桑若那小丫头?”
小玉致的背瞬间挺得笔直,银牙紧咬:“师父,我怎么会输给她?!”
跛脚老汉道:“你有这心气便好,记住,万蛊门以后定是咱们爷俩囊中之物。你要争气,莫叫为师失望。”
小玉致闭了闭眼,脸上闪过一道狠绝之色,揭开鼎盖,猛地将右手放了进去。
接着,她发出一声难以言喻的惨叫。
李玄同不知该怎么形容她的惨叫,他也想象不出来,原来这满肚子坏水的少女,竟也有过如此脆弱的模样。
她躺在地上,四肢痉挛,身上青筋根根爆起,露在衣外的肌肤爬满血纹,她哀号流泪,痛得满地打滚,像是恨不能立时死去,却又求死不能。
以身饲蛊,即便对于万蛊门这样的门派,也算是旁门左道。以此法修习蛊道,虽不能快速增进修为,却可以与蛊虫建立起密不可分的联系,跨境界驱使更厉害的蛊虫。
难怪她不过练气期,却能收服沙怪当坐骑。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小玉致在万蛊会上大败六长老的女儿桑若。
六长老脸上挂不住,又痛恨五长老一介废人,还妄想和自己争门主之位,再加上女儿的挑唆,终于痛下毒手,害死了五长老。
五长老死在闭关的别院那夜,小玉致去给他送饭,第一个发现他的尸体。她摸了摸师父的手,那手冷得吓人。
她跪在师父的尸体旁,跪了很久很久,没掉一滴眼泪。然后,她从食盒里取出本来为师父准备的饭菜,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
吃到一半,慢慢矮下身去,将脸埋进海碗里,终于落下一颗泪来。
但,也只有那么一颗。
她低声道:“老头儿,虽然你对我算不上多好,但也养大了我。我会给你报仇的。”
不过她还来不及报什么仇,就被六长老的人丢进了万蛊坑。
后来,她从万蛊坑爬出来,投入六长老死敌座下,为他卖命。
再后来,欢喜宗杀入万蛊门,她终于借机为师父报得血仇。
李玄同看到少女跪在身披袈裟的妖僧面前,口齿清朗:“求世尊大发慈悲,我愿弃暗投明,改投欢喜宗门下,誓死追随世尊,广传教义,渡化世人。”
他不禁皱了皱眉,有些没想明白——既然是她自请拜入欢喜宗门下,这会又逃什么?离了欢喜宗,她又想去哪?
他从这段回忆抽身,又在容玉致识海中翻找了一遍,仍未发现不伤宿主性命而取三尸虫的法门。
再耗下去,于自身神识损耗亦极大,他只能遗憾退出。
天上星子稀疏,漠上旅人孤独。
少年坐直身子,目光落在熟睡的少女脸上,定定看了一会,忽然道:“毗舍阇,出来吧。”
一丛黄沙扬起,天魔蝎慢吞吞地爬出来,绕着少女爬了两圈,吸溜着口水道:“你不是说好把人骗出来就给我吃吗?怎么还不动手?我都快等不及了。”
李玄同睨它一眼,淡淡道:“尚未得到取出三尸虫之法,还不到你吃的时候。”
天魔蝎急眼了:“何必要取出来那么麻烦?我可以连人带虫整个吞的!我又不像你们人族那般讲究,真的,我不嫌弃!况且这小妞细皮嫩肉,不用细看我都知道好吃……”
天魔蝎说着说着,忽然和少年对上视线,福至心灵,恍然大悟:“哦——老子明白了,感情你瞧上人家了是吧?”
“你骗我!”天魔蝎勃然大怒,“你他娘的又骗老子!”
它气得在沙里滚了两圈,跳起来,朝容玉致扑去:“老子不管,这会便要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