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 师姐美貌无双蛇蝎心肠 > 无罪之刑
    羊圈是林氏镖局辖下产业,建在外城西南方,几乎是最人迹罕至的角落。

    牧民拖着虚软的双腿爬出圈棚,像只无头苍蝇般连方向也来不及辨认,跳起来夺路而逃。

    快点,快点,再快点啊……

    塔楼的火光自高处倾泻而下,近在眼前。

    牧民的瞳孔微扩,欣喜若狂,发足狂奔,不顾触犯宵禁被罚,掀开双唇,就要大声呼救。

    冷不防,后方射来一枚石子,打中他膝窝。他左腿酸软,一跤跌倒,摔了个狗啃泥。

    一只肤色冷白的手伸到他眼底,姿态友好,作势要拉他起身。

    “兄台,”头顶传来个如鸣玉清响的少年声音,含笑对他说,“你跑得好快。”

    牧民惊惧过度,三魂几乎丢了两魄,呆呆地被那只手拉着站起来,目光发直,瞪着少年那张如妖似魅的脸孔,喉间咯咯作响。

    他的魂儿好似飘到了高处,又陡然坠落回这肉.体躯壳。三魂六魄复位,属于人的感知也活了过来,他骇然大退三步,跌坐地上,双腿蹬地往后退。

    极度的恐惧剥夺了他的言语能力。明明救兵近在咫尺,他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不断后退,忽然后背轻轻挨了一脚,他猛地停下,僵硬地扭过头去。

    容玉致衣裙溅满大片血迹,像是刚从地狱血河中爬出来的阿修罗妖女,美丽却也残忍。

    她拿着染血的玉笛轻敲手心,细眉微蹙,冷哼道:“跑那么快,是着急去投胎么……”

    牧民心力交瘁,只觉心中那条紧绷的弦“铮”的一声断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容玉致:“…………”

    看到小疯子还有力气跑,看到她就晕过去,难道她比那小疯子更可怕?

    真是岂有此理!

    容玉致踩了可怜的牧民一脚,确认他是真晕而非装晕,掀起眼帘,睨着缓步踱来的少年,说道:“死几只羊也便罢了,闹出人命来,沙洲城那几个仙家分舵怕是要彻查到底。”

    “我懒得惹这一身腥臊,人是你放跑的,你来解决。”

    李玄同笑了笑:“玉致你好会强词夺理。”

    话虽如此说,却单手拎起高壮敦实的牧民,走向黑暗的巷道,将人靠墙放下,并指点向他眉心,注入阴司鬼力,强行将人催醒。

    牧民的眼睛骤然睁开,眼球突出,好似下一刻就会爆出眼眶。

    少年眸底有一线血光幽幽萦转,轻声道:“今夜你从未见过我们二人。羊圈惨祸,乃是沙漠魔狼所为。”

    那牧民好似丧失神智的傀儡,一字一句跟在少年后头,将他的话语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容玉致抱着臂而立,认出少年施展的术法,乃是失传多年的禁术——魅魂术。

    这魅魂术有损神识,史上所载,修炼它的人,多半非疯即癫……呵,这倒是与无生弥勒给她种下的不善根有异曲同工之“妙”。

    容玉致想到此处,忽地一凛:从鬼哭城逃出那夜,她无缘无故昏迷过去,莫非是这狗东西对她使了魅魂术?!

    她正要发作,忽又想起另一件事来,闪出暗巷,飞身跃上屋脊。

    李玄同慢悠悠地跟在少女身后,帮她料理瓦片上留下的血迹。

    毕竟咬死羊群的是沙漠魔狼,留下人的脚印可不行。

    羊圈的火光渐渐熄灭,只剩一片烧得焦黑的木栅栏,孤兀地立在原地。

    容玉致轻轻跃下最后一截墙头,足尖点地,朝不远处的羊圈疾奔而去。临近羊圈一射之地,她忽然听到轻轻的木鱼声,混杂着低沉而悲悯的诵经声从废墟中传出。

    容玉致脸色微变,僵立片刻,双膝触地,重重地跪了下去。

    夜风吹拂,余火摇曳,发出荜拨的爆裂声。漫漫沙尘中,一名身着绛红袈裟的僧人怀抱羊羔,迎着月光踏出羊圈。

    他慢慢走到少女面前,垂目看她,那双碧色眼眸中似乎永远含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悲悯。

    “玉致,才刚给你种下不善根,你便无法自控,妄造杀业。你这样的心性,要如何才能修得大成圆满?”

    容玉致头颅低垂,不敢出声争辩。

    她听出无生弥勒真心动怒了,按她前世的经验,此等时刻,万万不可招惹他,否则惩罚必将变本加厉。

    刚刚失去母亲的小羊羔依偎在僧人怀中,发出低弱的咩咩声。

    无生弥勒轻轻抚摸了两下小羊的背脊,稍作安抚,语气微冷道:“玉致,你不该令本座如此失望。”

    容玉致的身子愈发地低矮下去,几乎以额贴地。她咬住下唇,此刻方才感到大漠夜间的寒冷,还有足尖火辣辣的疼痛,身子难以遏制地战栗起来。

    真好笑啊,无生弥勒屠杀万蛊门满门时眼都没有眨过一下。炼制不善根要杀那么多人,也不见他有半点犹豫。

    他完全就是个佛陀面庞,魔鬼心肠的妖僧,竟然会对一只小小的羊羔动了慈悲心。

    “你犯了杀孽。此孽不消,你心障难除,本座要罚你。玉致,你可服气?”

    容玉致颤声道:“求世尊救我。”

    随后,她便听到佛珠轻轻碰撞的声音——无生弥勒竟要对她用“无罪之刑”!

    多讽刺,他可以笑着观赏她杀人,却不能容忍她攫取几只无辜小羊的性命。

    原本遥远的、朦胧的记忆陡然间变得分外清晰,容玉致手足发僵,回忆中那撕魂裂骨的疼痛迄今想起,依然令她刻骨恐惧。

    啪!

    一百零八颗黑色念珠迎风见长,化作一条舍利串成的白骨鞭,像一道闪电撕裂浓稠的夜色,狠狠抽打在少女单薄的背脊上。

    白骨鞭受力弹起,蚊蝇大小的佛教真言自白骨鞭上迸溅而出,如金色的火星般飘散开来,然后倏然收拢,化作根根细若发丝的光针,暴雨梨花般刺入少女身体!

    容玉致只挨了一下,就觉得耳边嗡嗡嘈杂,鬼啸之声与诵经声交叠回响,最后变成一声声凄厉的质问。

    恍然间,她似乎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地问她:“好徒儿,为师死得好冤,你可为为师报仇雪恨了?”

    ——那声音是万蛊门的五绝长老,她的授业恩师。

    报仇了……师父,我亲手杀了代门主,给您报仇了。容玉致泪流满面。

    “为师呕心沥血,才写完那部《百蛊真经》,绝不能落入六师兄手里!你帮为师夺回来了吗?你帮为师夺回来了吗?!”五绝长老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凄绝。

    没有……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能帮师父夺回《百蛊真经》。

    “玉致,无生弥勒最后一次屠城,你当真替他做了前锋?”

    ——父亲向她问这话时,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沉痛与失望。

    “容玉致!援军……援军为什么还没有来?!”

    ——容素英剑指她咽喉,断臂处汩汩地流血,那血像是永远也流不尽,逐渐将姐妹二人淹没。

    “好友,能救下这许多性命,小道这趟下山,也算不负师门,没有遗憾了。我撑到此时,只是因为……因为还有一事相托,而你……是我唯一可信之人。”

    “此物为我师门重宝,干系天下气运,万民生死。好友……请你一定……一定帮我送回隐仙观……”

    耳畔的声音变幻得越来越快,每一句质问都尖锐如矛,扎得她狂躁难安,千疮百孔。如果可以,她倒情愿痛快地挨上几刀,也省得承受这样的拷问。

    两道细细的血流自少女耳窍蜿蜒流出。

    无生弥勒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仿佛一尊无情无欲,专司审判的佛,高高举起白骨鞭,下手毫不容情。

    一道身影忽然从旁扑出,将容玉致压在身下,替她承受了这一鞭。

    少年被打得发出一声闷哼。

    无生弥勒认出维护容玉致的少年,正是白日间跟在她身后的小奴隶。

    少年受了一记“无罪之刑”,却只有身上受伤,心神并未受到半分折磨。

    他扬起头,朝无生弥勒求情:“世尊恕罪,是奴未看好主人,奴愿代主人受罚,求世尊饶主人一回。”

    无生弥勒盯着少年的脸,不解地蹙起眉头。世人心中皆有罪,有罪便不能逃脱“无罪佛珠”的拷问。这少年何德何能,竟能全然不受影响?

    即便是他,也做不到真正四大皆空,心无挂碍。

    无生弥勒想不通,扬手又抽了几鞭,将少年抽得衣破血流。少年神情隐忍,咬牙不再发出任何呼痛之声,他眉眼间似乎流转着某种无生弥勒难以解读的辉光。

    白骨鞭化作黑色珠串落回无生弥勒手里。

    “不可能……”僧人似乎极为震撼,倒退半步,喃喃道,“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

    成佛者,身似菩提树,心如净琉璃。

    这少年小小年纪,怎么可能拥有一颗无情无欲亦无怖的琉璃心?

    不可能……这世间不会有人能比他先成佛!

    无生弥勒丢下羊羔,袈裟轻扬,忽然化烟而遁。

    不知过了多久,容玉致终于无法忍受,一把将死沉沉压在她身上的少年掀开。

    “你使了什么妖法,竟然能把无生弥勒吓跑?”

    无生弥勒这疯子,心如顽石,无法打动,亦无法击破。容玉致前世与他斗智斗勇三年,都没瞧出他软肋何在。

    李玄同坐在地上,右手撑在身后,左手抹掉唇角血迹,眉眼间笑意浅浅,慵懒地说道:“谁知道呢。”

    容玉致看到他这模样就牙根发痒,很想揍他一顿。

    “先前装得斯文有礼,人模狗样,这会倒是不装了。狗东西,这般会做戏,你不入梨园做个戏子,真是屈就了这番大才!”

    “哈,谬赞。”

    地面隐隐震动,似乎有大批人马朝此方而来。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打了?(先休战?)”

    李玄同放出几只鬼影,将圈棚中的羊尸撕咬了一番,伪造成被沙漠魔狼袭击的模样。

    待巡城守卫赶至,李玄同已背起少女潜入街巷之中,寻了间空澡堂钻了进去。

    地龙彻夜长烧,水池微波轻泛,氤氲的水汽缭绕升起。

    水池一角忽然响起水声,一道纤细的人影解衣入水,身子一滑,只剩雪白的肩膀出水面,长长的头发铺开,水草一样随波轻漾。

    干涸的血液化作缕缕红丝,以少女为中心向四周逸出,水面很快被染得薄红。

    容玉致用力地搓洗身上的血迹,直将白嫩的肌肤搓得通红,她眼前又浮起小羊那双哀伤而清澈的眼睛。

    身后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容玉致横臂胸前,挡住一片春.光,转过身去,怒目而视。

    “谁准你过来的?”

    少年怀里抱着干净的衣物,俯身将衣物放下,捡起池畔的血衣,半点眼风也未往池中扫。

    “难道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可以给你送衣送药?”少年反问。

    容玉致一噎,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