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万里狼烟徐徐地如倒过来的雪花瓣儿慢腾腾地散开,像是一缕从广袤黄土中悠然露出的尖骨朵儿,从南方的不落一直到达明安城脚下,从繁华城堡轻旅,绕一圈便又是回到了这儿。
暮秋的红阳最是清凉与安静,特别在边塞,这片枯草、缺少营养的黄沙共存之地。
这里是浩土最东方,来自东洲的安度帝国边塞,千年来本方将士最为厌弃之地——日不落大草原。
狼烟喷薄,战事将启封。厮杀的故事在两大帝国,安度与古原之间,在贫瘠大草原一直延续。狼烟,通常是战争将起的信号源。
“曾有人说浩土是一颗五彩斑斓的星球,他很圆,很大,没有人能够绕一圈活着回到最初的起点。当然,安度也很大,普通人一辈子也是从这头走不到它的另一头。”
“昔日,有至强者想去到更远的地方:离开东洲。手中紧握一副所谓最东方、东洲的地图,这一去便是数百年,从此销声匿迹。因为太过不现实的想法,纵使这位至强者强大无边,我们安度人也曾一度称他为‘妄想者’。”
“后来在东洲最边沿地带,与另一块大陆之间隔着滚滚浓烟岩浆的地方,烟灰包裹着火红,大抵是因为地壳发生了变化,安度帝国中一位与他同时代的强者路经此地,并发现了他。”
“准确来说,是他的尸体。”
“手里握着的那副羊毛皮卷已经被岁月腐蚀得大概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刻痕,他跪在那里,肉体依在,气息却是早已全无。”
“据说除了一副羊毛皮卷,还有一柄残剑跟着留传了下来,那位被一块黑色布匹遮蒙双眼,单膝跪地,凝望苍天。”少年一身重金属黑色盔甲砰砰地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烈阳照耀,璀璨无比。盔甲主人的手指关节轻轻敲打身旁军制铁剑,望着那似乎盖住了这片苍穹的落日,有些出神。
“殿下,以太祖几乎窥透显圣的实力都没能寻到出东洲的门户,我看您还是打住去外面看看的想法,有我们这些个将士替您舞剑洒血,将来摆得最高的那把座椅一定是您安末殿下……啊!”
啪——,彭彭彭!
天色颇晚,天意颇凉,似已入夜间时分。数千顶清一色白帐篷之间忽然起了许多烟尘气息,零零星星的落草混着一起微微飘絮,一位模样尚未成年的青涩脸庞微微抽搐着,头盔显然很是不合头,侧斜盖住了大半张脸蛋,便是呈“大”字满脸蛋疼地卧躺着,手指轻轻摩挲左方略带深紫的脸颊。
周下有来回巡逻的士兵,也有趁炊烟袅袅之际享受一天来之不易的伙食的战士,更有垂帘将手置于小腹前的将军,此时都是忍不住或笑或额头跳青筋,各自怀揣着不同的想法。
“这赵布也就仗着殿下和善,才敢如此放肆。”
“嘘——,要不是因为龄公公,他敢吗——”
“连当今圣上也敢乱加忖度……胆子也忒大。”
“要你有一个龄公公一样的干爹,你恐怕比赵布好不到哪里去嘞!”
过了些时候,铺满眼前的沙尘终于是渐渐散去,枯草也是连着根茎飞速地落地,便是露出了两道先前谈话、而后出手的两位当事人的身影。
相较周围一干人等来看,两人都是很年青那一类。
“殿下……”躺地少年低吟道,安末突然对他出手,令他心惊,但脸颊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倒是传来一阵隐晦的清凉之感。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的大口子…似乎…愈合了?
他们方才结束一场拼命厮杀,对一批来自北方敌国“古原”百人编制中队进行围猎剿杀,然而参战人员只有区区敌方半数,其中便有着他的参与。
他修为孱弱,年纪也是占不着任何便宜,就算在本方老兵刻意最力所能及护犊般的保护下依然受了不轻的伤,左脸更是被高于他两重境界的开脉境古原老兵结实划伤了一刀。
到得现在得空歇息,凑到殿下身边寻些话题解解闷,注意力被转移了,左侧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伤痛自然也就暂时褪去了。但说了一句心里诚实话,没料想居然挨上一巴掌,真是想哭却也不敢哭出来。
“小布丁,老天给了你一张嘴,没有叫你乱嚼舌根……”如墨水般浓黑的盔甲闪耀着光泽,少年缓缓收回左手,落日依旧如一抹嫣红,似花季少女皙嫩脸蛋露出娇羞之态。
趟地少年名叫赵布,为一名普通士兵,由于年岁不大,便有了小布丁这么个称呼。身披黑色盔甲的少年则是安度帝国身份最为尊高的皇室血脉,十四皇子,安末。
哒、哒!
一旁偏将垂睑敛手,却是突然冲出,众人眼前只是见着很是模糊的黑点,眨眼即逝,赵布身前便已是多出一道身影。
来者一身鳞甲咣当响动,一看就知道比普通士兵常见的骨鳄薄甲要厚实许多,顶戴红缨,头盔下面容微微紧绷着,揪住赵布领口猛地一提:“你小子,殿下用内力逼出了你体内的暗劲,让你免受精气灼烧之苦,自己难道没有察觉吗。”他转身向安末抱拳,略有不安:“十四皇子,是属下管理不周,让这小子多嘴了,若是因此使得殿下心情不佳,还请殿下降罪责罚……”
安末望着落日是愈发金黄,怔怔出神,便是淡声说道:“魏将军何罪?小布丁许是被打昏了头,一时胡口乱邹罢。”
被揪着领口的赵布半个人悬在空中,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便犯了禁忌,趁着话芍,急忙应道:“是啊、是啊,殿下说得是!是我多嘴、乱嚼舌根,该掌嘴……殿下威武,您这一巴掌拍下来我整个人都好像舒畅了三分,脸上伤口的瘀血也止住了呢。”
魏姓将军闻言,先是躬身对安末行了一个军礼,感恩安末没有因此降罪。而后狠狠瞪了一眼赵布,暗道这马屁拍的,真是欠揍。想到这里,他体格并不高大,甚至有些臃肿,但手中力气一旦提上来,赵布的脸色便红上了一分。
“活该……幸好只是割开皮肉,我还能出手震散古原老兵对你种下的精气。到是你……实力太差,被区区开脉四重险些削去半个脑袋。”安末忽然淡笑道,慢慢闭上了双眼,全身都是沐浴在光辉之下:“让你跟着龄公公学习‘三虎爪’,你倒是炼成了家猫挠痒痒。命你同魏麒将军学习厮杀之法,今天差点死在敌人刀下……一年前开脉二重圆满修为……呃,现在也快摸到三重神壁了吧……”安末想了很多,最后想来竟是有些好笑,慵懒地舒臂一挥:“算了,早些回去歇息,都有些乏了。”
赵布修炼速度不算太慢,甚至在普通人眼中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但如果加上时有宝药倾泄,如魏麒这样的高手亲自指点,另有边塞战场生死相杀、死亡威胁傍身,一年下来,境界没有任何突破,确实和乌龟长途跋涉相差无几。
“遵命。”
魏麒自然是唯首应是,松开赵布领口,赶忙双手抱拳,接着又是虎手微震,拖着赵布迈脚便是退去,不敢打搅。
“我还没听完殿下说完关于太祖的故事呢,啊啊啊,不走!”赵布到底是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子,心智多是偏向好奇的,此时一定要听安末讲完没能结束的故事,张牙舞爪,双手双脚都在抗拒魏麒的虎手。
“殿下想要安静,你都不听了是吧?这不听话的小孩,那便让咱家打烂他的屁股,叫它开上一朵血红血红的花儿……”
远远传来一道呵斥声,听着奇怪,第一听来带有阳刚之气,后细细听来,竟夹杂一丝阴柔,两者结合,使人听来极为撩耳,心中像是被突然扒撩一爪。只是一个吐气的空隙,声音突然扩大,已然来到身旁:“老奴这就给殿下请安了……”
安末睁眼,微微一笑,道:“……龄公公不需拘这些小节的。”
“殿下这说的是哪里话,该有的必须有哩。”
来人身材枯瘦,但是高大,弯鼻似鹰勾。双眼应当是阴鹜的,但在安末面前,目光中却带着一丝说不尽的尊敬与慈爱。道一声“请安”后,他缓缓地抬头,眼中的慈爱尊敬却是突然化作凶光,转首一望,目光锁定已是牙关打着颤的赵布小少年,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冷笑:“小布丁,你过来……”
赵布心底一咯噔,四肢如甲鱼反抗动作很是自然便停了下来,方才似不顾一切都要留下来的表情转眼化为一副谨遵安末金言的严肃之色:“……干爹吖……殿下……我的伤口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实在不好,我这就回营帐包扎伤口,刚刚缠着您,太不懂事,呵、呵……属下不打搅您休息了。”
他转而向龄叁嗫嚅道:“干、干爹,待孩儿处理完伤口再来给您请安…”
不待安末与龄叁有所回答,他伸出一根手指悄悄捅了捅魏麒的胳肢窝,便是犹如触电般迅速收回。
魏麒饶是一位三大五粗的汉子,见龄叁犹如幽灵突然飘来,早就被惊了一惊。在他心底,这大太监,似乎比殿下还要恐怖上万分。
殿下一言九鼎,但体桖属下,不轻易杀生。不过,眼前的龄叁……
“见过龄公公……”
“殿下,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他躬身朝龄叁行一军礼,再次朝向安末更低了一头。同时,两人的身影似乎虚化了。真实的人,在余晖中,连带着赵布,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咱家还没开口呢……”龄公公只手捏一个兰花指,愕然道。
“倘若龄公公不隔三差五让小布丁受几次皮肉之苦,相信他是不会这样害怕你的。”安末挪揶道。
“殿下……那也是为了他好。您知道,在这片草原活下来,是不容易的,必须忍受常人不能忍受之苦啊。为了他拥有一份自保之力,哪怕让他怕咱家,甚至恨咱家……”龄公公佝偻着身体,双眼混浊,向安末说道:“就像当年您刚到这里,身边只有咱家,还有那头老黄牛……”
“如今不也整个边塞大军……哦不,至少那位也归您心吗……”
“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一直都是。”安末轻声喃语道。
“还是早晨呢……怎么,走着走着,头上的金乌便不愿继续停留了吗……”安末缓缓闭上了双眸,夕烟无处可逃,只得洒在他的脸庞之上,还很青涩。
“我似乎看见项顶那颗炙热之星怎么要失去热血了?嗯?……”冰凉静静地淌过眼角,安末伸出左手,挡回龄公公欲替他抹去冰凉的手,便是自己拭去了。
“是泪么,我怎么会哭……”
龄公公跪在安末身前,微微仰着头,轻声道:“殿下也是会哭的,殿下曾经看见一棵小草折断也是会哭的呢……殿下今早儿便一直望着太阳,还是隔着那座小山坡,在它后面啊……是看见了什么令人伤心的事吗?”
“知道吗,我们头上的太阳,它其实也有生命,不过,方才它死了。”安末泪腺似乎被蒜沫刺激了一般,刚刚拭去泪水,又如不尽的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看来……日不落大草原的骄阳,终究也会落下呢。”
“原来,没有谁可以不死呀。父皇应该老了吧,也会有白发,不知还会不会像当年一样英俊威武呢。”安末眼睛有些发肿,被他揉了又揉。
“圣上万寿无疆,怎么会老去呢。”龄公公安慰道。
“龄公公……”
“嗯。老奴听着。”
“我们出来多久了?”
龄公公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管什么时候都好像处于黄昏,他苦笑地摇了摇头:“巳时,快要一个时辰了吧,殿下。”
“我说的不是这个。”安末揉了揉太阳穴,忽然笑道。
龄公公瞅见眼前从小便守候,一直到现在的少年,微微一怔,突然伸出干瘪树皮般的手掌,终于替他抹去最后残留一丝泪珠。
“太恍惚了,老奴也记不清啰。不过殿下再有十日便是一位大人了,想想,殿下六岁那年西出崧关,算算,至今大概也有十年了吧……”
“十年?已经这么久了。”安末露出洁白的牙齿,展颜一笑,在龄叁面前毫无掩饰。
龄叁微微恍惚,十年,他杀了无数敌人,十年,杀了无数朋友。但见到殿下展颜一笑,总是令他觉得那么心安。随后,他嘴角勾起一抹在旁人虽说并不好看的弧度。
就连他也是很少见到安末笑得如此灿烂呢…
时间,恍恍在安末越来越大声的笑中充满魅力,一主一奴的影子长久停留于广袤的地平线上,似乎就这样遮住了这片天倒悬的线…
风渐渐大了起来,连着草根劣劣呼哧,安末拢了拢袖口,左手扣在自己座下轮椅把手上,缓缓地推动着,轮椅便是慢慢地挪动了起来,只是速度有些缓慢,他也轻轻推动着。
“殿下,咱家来。”
安末倒是顺着龄公公的话停下动作,任他推动了。
“殿下,咱家去哪里?”龄公公问道。
“中军大营。”
安末眼神也是归于平静,草原的风吹得他额头有些生疼了,他不禁耸肩咳嗽一声,感觉身体依旧太差劲儿。有些发白的嘴唇,就这么对着面前一成不变的枯黄浅绿、以及布置蜿蜒曲折的白色帐篷,翕动了几下。
“安国神王必须到。”
“偏将以上,也都叫来。”
“老黄牛,叫他别睡了,太阳都烧屁股了,当心我抽他屁股。”
“影九……记清了吗?”
“殿下,我记清了。”
似乎就在耳边,又像是来自远方,空空的四野,传来一道应诺之声。冰冷似来自冰原雪峰之巅…
“告诉他们,我走之前,再杀一批该杀的人。”
“是。”
狂风呼啸,却限制在极其狭窄的空间中,安末的长发轻轻飘起,他眨了眨眼,盖住了一盏黑眉,黑眉下,左眼紧闭,好似见不着光明,一道长而尖细的疤痕随着颤抖的睫毛…虫躯般蠕动着…
此时,一道黑影也似音爆之音射出,如同沧浪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