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记忆中的皇姐勇敢而温柔,纵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也不肯透露一丝出来。
如今第一次看到她放下尊严,将几十年来的委屈和痛苦都展露出来,弯下骄傲的背脊苦苦哀求,只为求得儿子的一条生路。
“裴家之事朕定会追究,皇姐所求,朕也会答应。”
宽阔而冷清的大殿上,圣人虽然说的是答应的话,却也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冷意和高高在上。
李夫人心下一松,缓缓地跪坐下来。
圣人却并未叫她下去,而是慢慢自御台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响在空旷的大殿中,无端让人渐渐绷紧了背脊。
李夫人并未抬起眼,只感到面前蔓延上来一片阴影。
“朕不知皇姐是重情重义,还是薄情寡义。”
圣人站在李夫人身前,低垂的视线之下只能看见一双金线腾龙,缀着东珠的御靴:“皇姐对裴相重情,却对朕寡意。明明幼时与朕亲密无比,朕对瑾瑜夸下寥寥几句,皇姐也要对他不假辞色,避如蛇蝎。”
李夫人衣袖掩盖下的手指渐渐攥紧,额上滑落冷汗:“陛下,我并未对瑾瑜有任何偏见……”
圣人轻叹。
“朕看见瑾瑜,便想到了朕幼时与皇姐之间……当年朕还不是太子,在众皇子之间默默无闻,是长在先太后膝下的皇姐护了朕十年,皇姐突闻身世后,却对朕避之不及。”
他已经是大秦至高无上的帝王,是天下九州无可置疑的共主,年少时的失望和不甘却让他红了眼,不复丝毫冷静。
“几十年了,皇姐能否告诉朕,你当年在逃避什么?”
“皇姐能否告诉朕,为何瑾瑜自灾乱中好不容易回来,皇姐却对他如此冷漠?”
李怜晴避了三十年,该来的,还是来了。
早已按下的恐惧又爬上心头,她闭上眼睛,终于肯对它妥协:“陛下……我愧对瑾瑜。”
圣人眸子微颤。
李怜晴缓缓地,将从未展露的伤口一字一句,对这位名义上的弟弟讲出:“我发现裴鸿煊如此爱重那莫家女的时候,已经身怀有孕。”
“那时多么心高气傲啊,负气出走却没盼来他接我,是在孤立无援的荒郊野岭,一个人孤零零地生下了瑾瑜。我明明是天家的公主,幕天席地,毫无尊严地去闯鬼门关的时候,他和那个女人在……”
她闭着眼,视线之中全是昏暗的血红。
圣人手上渐渐现了青筋。
李怜晴甚至还轻轻地,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孩子……很像陛下。”
她语气轻缓得像在做梦:“是还未成为太子的陛下,那沉默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是我对他有深深介怀,是我妄自将对裴鸿煊的痛苦,对陛下的悔恨转到了他的身上……是我的罪过。”
圣人良久未曾说出任何一字。
几十年了,他的皇姐已经被磋磨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一根一根放开了自己的手指,用冰冷得十分压抑的声音向殿外道:“宣裴鸿煊进宫。”
☆、道别
立政殿沉红的长帘披锦下, 暗金色的香炉燃起袅袅幽香。安神镇定的轻烟攀附中空立柱,为热气所驱, 渐渐汇聚在繁复精美的朱凤吊顶上。
阮卿垂首,光洁地面上映照出的朱凤对视与她对视。凤凰本是腾云驾雾的瑞兽,此时却让她心中不安。
冥冥之中, 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坐于上首的齐皇后道:“再过些日子卿卿就将嫁去中书府了,虽有人帮忙打理府中资财,自己也要略通一二才好。我本属意让胤雅那孩子与你说说,但她……”
温和的话语唤回了阮卿飘远的思绪, 她此前本是在和哥哥阮承安拌嘴, 却意外得知仁心堂对曼陀罗花茶的古怪态度。
阮承安当时十分严肃:“这种花茶近日随着胡商传入,在皇城流行甚广,我即刻便要去请京兆尹查明此事, 卿卿若是有心, 可去宫中向皇后娘娘禀明。”
阮卿忧心最爱西域新鲜东西的云清公主, 立时递了折子来了宫里头。
她定了定神,恭敬回话道:“多谢娘娘,但胤雅事务繁忙,臣女便不去扰她了。臣女今日进宫,其实是另有要事……”
阮卿将阮承安从仁心堂的所见一一说出后, 齐皇后亦是惊讶:“这花茶在宫中处处可见, 如今倒是并无人因它而受害,卿卿此番提醒的真是及时。”
齐皇后吩咐女官:“快,去东宫与安阳殿, 将太子和云清宫里的曼陀罗茶全都撤下来。”
齐皇后安排另外的女官去往后宫与尚食局,传下命令撤下宫中所有的曼陀罗花茶。
阮卿微微松了口气。
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命令,由后宫名义上最高位的掌权者皇后下发,必定能得到从上而下的彻底执行,云清纵是再喜欢,她的安阳宫里头也不会剩下一包曼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