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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省委书记和他的秘书们

    作者:韶华

    内容简介:

    故事讲述了一位党的高级干部省委书记。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他是挨过整的。

    在晚年,重新放出了他的光辉。在改革开放中,他敢为天下先,创造了在战场上不可能创造的业绩。

    他的业绩,不仅在本省,在全国也产生了巨大影响。他的威信很高,尽管有人想推倒他,他泰然自若,巍然不动……

    正文

    作者告白

    现在用中的人物和自己“对号入座”之风,很为盛行,动不动就说:某中的某人写的是他,如果这个人物是正面形像,他欢欢喜喜地四处宣传,也还罢了;如果作者写的是个“反面”形像,那么作者的麻烦就大了:其人往往当原告,以“诽谤罪”什么的,将作者告上法庭。本来大家并不知道其人其事,经他这么一纸状文,再经新闻媒体沸沸扬扬地一闹,反而使读者觉得原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其结果是毁坏了原告的名声。本书作者认为,此非明智之举。

    电视剧宰相刘罗锅的片尾歌说得好:“我听爷爷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事是那昨天的事。故事里有好人也有坏人,故事里有好事也有坏事;故事里有多少是是非非,故事里有多少非非是是。故事里的事,也许是真事;故事里的事,其实是从来没有的事。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其实故事本来就是故事……”我以为,这段歌词把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关系,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省委书记和他的秘书们纯系虚构。如果哪里发生的故事,和中相似,系偶然巧合。

    本书出版后,谁要是觉得本书里的“反面人物”,和自己有某些相似,还是以不要声张为好。如果为此打起官司,反而给本书做了推销广告。作者倒是求之不得呢。

    第一章 首长在炼狱中

    七月,万里无云,太阳猛烈地散播着流火,好像要把大地烤焦似的。

    群山环抱中的这个大操场,长约一千多米,宽约五百多米。广场上排列着一个个绿色的连队方阵。每个方阵,都是从各团抽调出来的优秀连队。他们除了按序列有自己的编号外,还有从长征到抗美援朝在著名战役中立了大功的英雄称号:“大渡河英雄连”,“四平尖刀连”,“汉江守备钢铁连”等。他们是准备国庆节到北京参加阅兵式,在这里演练的。代表大军区来视察的是副政委张敬怀。同来的还有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领导以及参谋们。当方阵排列好后,张敬怀乘一辆吉普车从队列前缓缓驶过。对每过一个方阵,张敬怀都喊:

    “同志们好”

    “首长好”呼应震天。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又是回应震天。

    这声音在周围的环山中引起激荡,回响。

    张敬怀看着每个战士,他们精神抖擞,雄赳赳,气昂昂,站在那里像一座庄严的雕像,每个方阵,都像坚固的绿色盘石。

    张敬怀太熟悉这支部队了。他从战士、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后来改做政治工作,从团政委、师政委直到升为军政委,都在这个部队。这支英雄部队,是他的血,他的肉,他的光荣,他的全部生命。他的脚步,和这支部队一起,战斗在大半个中国。多少战友牺牲了。可是他还活着,而且升到大军区的副政委。

    张敬怀乘吉普车,视察了每一个方阵。然后登上为模拟演练临时搭建的主席台。每个方阵,从主席台前走过时,队列战士们,从身量,到齐步、正步,向主席台行注目礼,唰唰唰像刀切的,剪剪的,落下去的脚,抬上去的腿,扭动的臂膀,闪光的刀尖,走动着,好像都是一条线绷直的。

    “艰苦训练”

    “保卫祖国”

    “准备打仗”

    口号震天,好像是从一个巨人口里喊出来的。

    这么一个个方阵,如果在国庆节从天安门前走过,显示的是怎样的国威呀

    个个战士的军装都透湿了,紧贴在肩背上。张敬怀自己也是周身大汗。但,他一向注重军风纪,领扣也不解,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三个星的上将肩章,闪闪发光。

    在临时搭建的检阅台后面,是一排永久性建筑。这排房子是靶场。检阅后,张敬怀要参观他们的射击比赛,考核他们的训练成绩。这是张敬怀来这里视察的第二项任务。

    在军首长的陪同下,张敬怀看了他们的手枪、步枪,各种火炮的打靶训练。

    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一个军官向他跑步走来,立正,敬礼,每一个动作,规范、准确:“x 师,x 团,x 营、x 连连长报告:我们正在进行打靶训练,请指示”声音洪亮,吐字清晰。

    张敬怀也用同样洪亮而清晰的声音回答:“继续训练”

    于是,战士们或手枪,或步枪,立射、卧射、跪射。随着“叭叭叭……”对面装有白色粉沫的灯泡,个个灰飞烟灭。一个点,一个点的看了六七个,张敬怀甚是满意。然后是各种火炮打靶。

    在张敬怀到某个炮兵营参观他们打靶时,那个营长可能是心情过于紧张,见首长走近,跑步向张敬怀报告时,竟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军帽也掉在地下。

    他急急慌慌地没有顾得去检帽子,光着头,向张敬怀敬礼:“x 师x 团x 炮兵营……”

    样子实在可笑,可是这是个大事故,谁也不敢笑。张敬怀缓和地说:“莫要慌神,戴好帽子再报告嘛。”

    “不要给他处分”张敬怀小声对他们的军首长说。军首长点了点头。

    那营长这才回头拾起帽子,戴上,重新报告。

    预定的视察项目完成之后,全军连以上干部,齐集军司令部大礼堂,请代表大军区的张敬怀首长讲话。

    张敬怀在讲话中,首先肯定了他们的训练成绩,指出了一些缺点,接着张敬怀大声说:

    “同志们刚才部队在行进时,喊的口号,是艰苦训练,保卫祖国,准备打仗是的,我们是要准备打仗现在国家的领导,外交界,民间的什么保卫和平委员会,甚至文艺界,都在呼吁和平。是的,我们是要和平。可是,我们是军人,军人不要寄希望于和平,就要准备打仗。能不能争取到和平,是他们的事。我们的任务只有准备打仗要取得胜利,就要不怕艰苦,就要努力训练……”

    张敬怀刚讲到这里,随行的毕秘书走过来,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张敬怀对该军军政委说:“你讲你要讲的,我去接个电话。”便随毕秘书到了一个只有张敬怀才能入内的绝密电话房间。

    电话是军区郑政委打来的,告诉他:在该军的视察立刻停止。让他马上回到军区,参加军区党委扩大会议,听传达和学习中央重要会议精神和文件。

    张敬怀对这次视察部队的训练,甚为满意,心情十分高兴。可是一回到军区,他面对的是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

    军区党委扩大会议内容,是传达刚刚闭幕的庐山会议精神。

    会议的第一阶段,是传达会议文件,毛主席和中央各领导同志的讲话。

    如果形容当时张敬怀的心情,第一是震惊,第二是震惊,第三还是震惊。连战争年代他面前落下个炸弹,都没有这次会议的精神使他震惊“怎么回事要说别人,他可能说不了解,对彭德怀老总,他这大半辈子的生活和战斗,都和彭总联系着,他怎么可能反党”

    一系列问号在他的脑际翻滚。

    可是,按照他们这一代革命家所受到的教育和党性原则,他从来没有、不敢、也不允许怀疑党中央、毛主席的永远和一贯正确。过去,在个别时候,在个别问题上,在短时间内,也有过怀疑。可是,每遇到这类事情,想来想去,他解脱的办法是:只有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水平低,不了解全面情况,跟不上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思想等等。这一次却不同了,他既不能怀疑党中央和毛主席,又绝对不相信彭德怀老总会反党。会议的第一阶段,他只是听,听,听,一直保持沉默。

    会议的第二阶段,是联系自己的工作实际和思想实际,揭发、批判彭德怀这个“阴谋家、野心家和伪君子的反党罪行”和丑恶嘴脸,并结合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态度,进行自我批评和互相揭发。他仍然保持沉默。

    到了会议的第三阶段,终于有人点了他的名:“张敬怀你是最了解彭德怀的,你怎么不揭发他你自己没有可以交待的问题吗”态度很严厉,没有称他“同志”,也完全不是“同志式”的态度了。

    他一看,第一个提出他的问题的,是某师的一个政委。他记得,不久之前,他去视察那个部队的时候,这位政委对他还毕恭毕敬,口口称他为“张政委”。

    他几次纠正他:“我是副政委”。这位师政委仍然不改口。只他那溜溜捧捧的态度,就使张敬怀反感。可是才过了这么几天,他就这么“义正词严”:既不叫他为“张政委”、“张副政委”,连“同志”的称呼也免了。

    “小人一个”他愤愤地想。

    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难道这次运动自己要当受批判的“重点”和“靶子”了

    “张敬怀同志,我们等你三天了,你总不能当 徐庶 进曹营吧,况且我们这里不是 曹营 ,而是 汉营 呀”。主持会议的军区正政委郑明,说话的态度是笑嘻嘻的,但张敬怀却感到像是刺了自己一刀。

    他不能不说话了:“让我想一想,我还没有想好,思想很乱。”他企图拖延些时间,看看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讲什么,怎么讲。

    “怎么讲,还用想吗去年彭德怀到a 师视察,都搞了什么阴谋活动,给你灌输了什么反党思想”另一个副军长追问。

    他说:“去年彭总到部队视察……”

    “什么 彭总 他已经不是什么 彭总 了,是阴谋家,野心家,伪君子”

    他辩解说:“多年习惯了,一时不好改口──去年彭总到那个部队视察,我正好也在那里蹲点。彭总视察结果,是批评我们训练中搞形式主义。还发了批评通报,我当面向彭总作了检讨。通报发到各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总是忘不了你的 彭总彭总 的……”有人高喊。

    “我一时改不过来嘛”

    “通报批评是明的一套,要讲暗的,讲阴谋活动”又有人逼他。

    “彭总在那里视察了三天,为了怕我们搞假像,胡弄人,到营、团、连,都不要我们陪同。那次,他也没有单独接见我,还会有什么阴谋活动呀”

    “搞反党阴谋,还要 单独陪同 ”又有人叫喊。

    张敬怀觉得这质问,有点好笑,便回答了一句:“如果,彭总真的反党,也不是无论见了谁的面,就那么简单地说 咱们一起反党 好不好”

    “看看,看看,到了今天,他还说彭德怀 如果真的 ,这就是说,彭德怀反党是假的了”

    这时主持会议的郑政委以缓缓的口气说:“张敬怀同志受彭德怀影响太深了,中毒太多了。大家对他要 一看二帮 ,要有耐心嘛”

    郑政委的话,使会场上的气氛略有缓和。

    “讲抗美援朝,在大德山守备战中,彭德怀常常去你们师。彭德怀反党、反毛主席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时,他和你透露什么反党思想了”

    对于这个问题,他气得几乎跳起来,大声说:“对抗美援朝,我没有什么说的。只有一句话:美军司令克拉克在板门店签订停战协议时说:我是美军历史上惟一的在没有胜利的协议上签字的一个将军”

    “顽固,顽固到现在他还在美化彭德怀”

    “讲抗日战争,你不是参加 百团大战 吗彭德怀怎么背着党中央和毛主席打的这次战役”

    他立即回答:“百团大战时,我才是一个营教导员。我只知道我们那个部队,消灭了一个日本联队,三千多伪军,解放了两座县城,拔掉了三十多个敌人据点。

    这次战役,我们只是根据命令作战,也没有见过彭总,别的一概不知道“

    “你给彭德怀当过警卫员吧”

    “当过,那是长征开始时,我才十五岁。”

    “彭德怀是个伪君子,表面装得生活很艰苦朴素,实际上,全是假的,是装给人看的。这,你当警卫员的,总不能说不知道吧”

    “我给他当警卫员,只有一年半。我没有感到他的艰苦朴素是假的。有一次,部队要断粮了,我们搞了二斤黄米,先是蒸了几碗干饭,彭总让我们熬成稀粥,这样大家都能摊一碗……”

    “到现在他还在美化彭德怀,岂有此理”

    “反动,反动你要跟彭德怀走到哪里呀交待,交待,别想蒙混过关”会场一片呼喊,并举了森林般的手。

    会议僵持下来。

    到了批判他的第五天,他又给自己掀起了个挨批的新高嘲。

    那天会议一开始,他就要求发言。大家以为他有了觉悟要检讨呢,谁也没有想到他提出了个意见,他说:“传达文件时,说是彭德怀有一个 万言上书。此次会议上,传达了中央决议和有关文件,毛主席和中央主要领导的讲话,惟独没有传达彭德怀的万言上书。我希望也传达一下,以便了解他怎么反对三面红旗和大炼钢铁的。也便于我们认识他的反党面貌和反省我自己的问题……”

    他的发言一落音,会场立即沸腾起来:

    “我们不要听,这是帮助彭德怀放毒”

    “这是不相信党中央和毛主席”

    “在彭德怀反党嘴脸已经暴露无余,篡党野心昭然若揭的时候,提出这个要求,无疑是为彭德怀张目”

    ……

    会议再度僵持下来。

    这次军区党委扩大会议,凡是在大炼钢铁中发过牢马蚤的,对大跃进说过怪话的,对人民公社有过怀疑的,一旦被同志揭发出来,都在会议上受到了批判斗争。

    会议共涉及团师级以上军官十三人。其中十二人经过大家的帮助,都转了“弯子”先后进行了检讨,和彭德怀划清了界限。只有张敬怀,仍然在会议上“顶牛”。

    有人批判他说:“你名字叫张敬怀,可见你从小就尊敬彭德怀。我看你要跟彭德怀当殉葬品了”

    他听了这个“上纲”的发言,竟然在会议上哈哈大笑,说:“名字是我父母给起的,他们有先见之明,早就预见到我要当彭德怀的部下吗”

    ……

    但是,张敬怀这个身经百战身上留下十几块伤疤的军人,在枪林弹雨中没有倒下,在这场“反右倾”运动的飓风中,还是倒下了。再批判他时,他一直保持一言不发的态度。

    后来,有了些转机,还是军区郑政委经过和他的一次亲切而真诚的谈话,是“阶级斗争”这一伟大理论,把他这把生锈的铁锁给打开了。

    他和郑政委在军区共事五年了,两人合作得非常默契。不仅是同事,也是最要好的朋友,正手和副手之间常常发生矛盾的情况,他们之间是不存在的。在扩大会议开到第八天时,郑政委在一天晚上找他谈心了。

    郑政委以老同志和老战友的态度,亲切对他说:“我的老伙计,你这样和大家顶牛,要我怎么收场呀”

    “我想不通嘛”他执拗地说。

    “我想你是在彭德怀领导下,时间太久,感情太深,中毒……”

    他打断了郑政委:“这不是感情问题,这是个是非问题。”

    “你不会想一想,反躬自问一下:难道党中央、毛主席都错了只有彭德怀是对的。有这种可能吗”

    “我也这么自问过,不敢这么想。”

    “既然如此,那就是彭德怀错了。你得转转弯子呀”

    “那也得我想通了之后。”

    “你听我慢慢给你讲,”郑政委以非常恳切和热情关怀的语气给他讲理论,讲大道理。

    “我们都是搞阶级斗争的。你小时候给地主放过羊,拦过牛。没有共产党和毛主席,你怎么能够成为将军,怎么会有今天”

    “这个我知道。”

    “既然我们是搞阶级斗争的,以搞阶级斗争取得了胜利,并建立了新中国。

    那么,阶级斗争消灭了吗没有,不仅没有,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你不要看彭德怀是老革命,为建立新中国立下了不朽功勋。可是用马列主义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去分析,他并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的革命家,而只是革命的同路人。历史就是这样:革命每到一个伟大的社会变革时期,有人跟着历史前进了,有人落伍了,甚至变得反动,变成革命的对立面了。翻翻几千年历史,这种现像少见吗像火车转湾似的,每次大转折,总要甩下一批人。……“

    张敬怀不语,似乎有所思索。

    郑政委进一步开导他:“现在的问题是,大家要挽救你。我们都是老同志,老战友了。难道我们想把你定个 右倾机会主义反党分子 把你打倒吗你要相信,起码我个人的品质,会有这么一种意图吗”

    “我不相信。”

    “既然如此,对于你在反右倾以来的态度,你总得让我对大家有个说法呀,你是属于推一推就 过去 ,拉一拉就 过来 的同志。可是,即使我们拉你,你也得跟着往前走,总不能老是往后坠呀”

    对于张敬怀的问题,这是上面定的调子。但,由于党的纪律,郑政委不能向他讲明。

    “你说,我该怎么办”他的思想似乎已经开窃了。

    郑政委说:“你跟彭总那么久,总得有个揭发他的发言呀然后进行一次自我批判。要表示沉痛,要从思想感情上和彭一刀两断。”

    他沉默不语,似乎在挖空心思地想。

    “你好生想,前前后后想想几十年的事。你在会上,只讲两三件也好。你连一件事也不讲,我都没法再替你 说话 了……”郑政委这时点燃一支香烟,默默不语,是在耐心地等待。

    过了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二十分钟,一个老战友等待另一个老战友的觉悟。

    “在长征到达陕北,也许是在吴起镇前后吧,”张敬怀说得很迟疑,语气缓慢又捉摸不定。“这时,是我给彭总当警卫员的第二年,他动员我下连队当战士。

    他说,你不能老跟我当警卫员,应该下连队锻炼。咱们的连队是汪洋大海,是鱼是龙,到大海里游游。你愿意下连队吗“

    我说:“我愿意,我服从首长命令。”

    “那好。”彭总说“你明天就到连队去,好好干。”彭总停了一刻又问我“你想不想当将军、当元帅”

    我觉得他的所问是没边没沿的事,便说:“不想。”

    “为什么不想应该想。你不想当将军,当元帅,也就当不好战士,明白吗”

    我说:“不明白。”

    彭总说:“你现在不明白,不要紧。以后你就明白了。”

    我说:“我一定当好战士。”

    郑政委听了,恍然说:“好呀。这算一件事。”

    郑政委细细思量了一下,接着说:“你想想,再讲一件事。”

    张敬怀又想了一刻,说:“去年秋天,彭总到8348部队视察。我正好在那里蹲点,搞比武。当时全国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正搞得轰轰烈烈。你知道,这几年我们形成一种习惯,就是爱 刮风。这股大炼钢铁之风一刮,该师有一个连队,组织战士从三十公里外,背来几顿矿石。搞了一座小高炉。炼了一些铁。该连向团和师司令部报喜。团里和师里意见不一致。有人认为,这是部队的新生事物,全国人民都搞 钢铁元帅升帐 ,我们部队也不能例外。当时我也吃不准,这是该支持的新生事物呢还是该制止的偏差呢正在这时,彭总来部队视察。我向他请示。他一听就火了: 你们搞什么什么名堂纯粹是形式主义。现在干什么都搞 一窝蜂大唿咙。靠这种作风又吹出来的什么公共食堂等等,长不了全民大办这个,大办那个,什么都 全民 , 全民 什么也就干不了。这是一个最简单的辩证法一个连队一百多人,花几天时间背那么点矿石,算成本了吗现在对于部队是练兵,而不是炼铁天天讲实事求是,天天违反实事求是。此风不改,怎么得了呀 我那次受批评,就是因为没有及时制止连队大炼钢铁”

    郑政委说:“好了,明天发言,你就揭发这两件事。”

    “这两件事,算是什么 反党 问题”张敬怀疑惑着。

    “算什么问题,你不必想了。你讲事实就行。”

    郑政委又想了一刻,嘱咐他:“以后在会上讲话,可不能再称 彭总 了呀”

    “习惯了,不称 彭总 ,叫什么反正我不能叫 野心家 之类……”

    “叫,叫…… 老彭 吧。”郑政委替他想好了主意。

    第二天,接着开会的时候,郑政委说:“现在由张敬怀同志发言。”

    这位一心想挽救老战友的政委,想得很细,如果说让他 揭发 二字,怕他再往回退,故意用了“发言”一词。同时,现在由他主持会议,用了“发言”和“同志”两词,既表明了他的态度,也是给与会人员看的。

    于是,张敬怀站起来,有人要他上主席台,他说:“我就在这里讲吧。”

    接着把昨天他向郑政委说的两件事讲了。一面讲,一面想,我这是在干什么我还是我吗

    他刚刚把两件事情说完,就号啕大哭,一下跌倒在地,昏过去了。过了一刻,苏醒过来,身边一个同志把他搀扶在椅子上。

    会议继续进行着。

    有一位师政委说:“我发言”接着就刚才张敬怀讲的两个事例“上纲”道:“刚才张敬怀讲,他在下连队当兵的时候,彭德怀要他想当将军、当元帅,这句话就说明了彭德怀野心家的本质。彭德怀下连队,讲 大炼钢铁 是什么 形式主义 ,这是明目张胆地反对总路线、大跃进,大办钢铁。彭德怀讲,大办钢铁 得不偿失论 ,人民公社搞早了,搞糟了,从他这次谈话中,不是可以找到根据吗”

    接着与会人员纷纷发言,就这两个例子,“上纲”、“上线”地进行大批判。

    张敬怀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讲这两件事,经这么“上纲”后,成为彭总的大罪名。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觉得一阵呕心,随着“哇”地一声呕吐,大声痛哭起来。会议全场为之震动,他又昏了过去。

    一个身经百战身上留下十几块伤疤的英雄,一个指挥过上万人马,看见过多少自己的战士血流成河尸体如山,他没有流过眼泪,可是如今为了自己的几句话,他痛哭失声了。不是暗暗地哭,而是在这样的大会上,面对着过去尊敬地称他为“首长”的部下大哭。他不是为自己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过而哭,他是感到因违心,因昧着良心而哭。一个受了党二十多年党性教育的将领,难道还有比说假话,说违心话更令他痛苦的事吗

    郑政委觉得应该缓和一下,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张敬怀同志因为过于激动而失声痛哭,为了挽救他,暂时休会,我们要 一看二帮 ,允许同志的转变,要有个过程呀……散会”

    郑政委要警卫员把他背出会场,送回家里。

    等他出了会场之后,政委对大会讲了如下一段话:

    “同志们张敬怀同志在大家批判帮助下,对自己的错误已经有了一些认识,同时,对彭德怀也有了揭发。从他的哭声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痛心疾首毛主席不是说过嘛,对犯错误的同志要 一看二帮 嘛。有的同志在发言中提出对张敬怀同志要定 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和 彭德怀反党集团成员。我看,现在为时过早。同志们哪,在阶级斗争的新形势下,要转变思想很不容易呀是要经过艰苦的思想革命的呀”

    …………

    这次军区党委扩大会议之后,经过反反复复的批判、检讨,军区党委讨论、向上级请示报告,张敬怀的问题,实际上到了1960年5 月,上级才批示下来。也是郑政委有意挽救他,多次向上级领导和有关部门汇报,口径如一:都说张敬怀对于自己的错误已经有了认识,并且有了揭发彭德怀的实际行动。上级同意对他从宽处理,不定什么“分子”,也不给任何处分,不降级。但是,对于这样一个“中毒”较深的高级干部,已经不再适合在部队工作了,决定让他调转到地方。

    在这等待处理这个期间,照样发给他中央文件,秘书和警卫人员也没有撤。

    没有定他什么“分子”,也没有给他任何处分,级别待遇不变,比起因涉嫌彭德怀问题受株连的许多将领,对他是“从轻发落”了。上级决定把他调转河山省委任副书记。此时,恰恰河山省正在开省党代会,在选举之前,中央下令,增加一名副书记候选人名额。按照一般选举情况,只要上了候选人名单,选举为省委副书记,自然是不会有问题的。

    像他这样的高级干部,在调动工作时,一般说,是可以带自己用习惯了的秘书的。可是,根据上级指示的精神,他这次调动,一个“自己的人”也不准带。

    他想,也好,自己一个人不带,到一个人生地疏的新地方、新单位,免得将来担什么“宗派”“山头”“圈圈”的嫌疑。

    第二章 将军挂甲

    张敬怀在政治上跌了大跤,家庭生活也不幸福。

    夫人名叫艾荣,比他小八岁。在抗美援朝战争前线,他负了重伤。那时,艾荣在后勤部的战场救护队。是她以瘦弱的身驱,从战场上把张敬怀背下来,走了十多里路,累得吐血。为此,她立了一等功。张敬怀伤愈回部队时,经同志们说合,两人便匆匆结婚了。张敬怀一直怀着感激之情,把她当做救命恩人。结婚之初,也有一段短暂的算是幸福的生活。在战争年代,只有在两次战争的空隙中,有时是军官们回到后方,大多是家属们到前方,使得夫妇团圆。时间很短暂,没有真正互相理解的时间。可是,结婚不久,朝鲜停战协订签字,张敬怀就发现这位女同志个性太强,和同志们相处,事事爱拔尖,虚荣,计较地位,和谁也搞不好团结。当初,她见别的女同志嫁给首长,很快得到了提拔。可是,她参加革命七八年了,还是一个普通卫生员。为此,她常常埋怨张敬怀:“就是你不给我说话”组织部们,也觉得艾荣应该提拔一下,可是,张敬怀还是不同意,说:“她不能团结人,如果她当了领导,会和单位所有的人都弄崩的”

    这话自然会传到夫人的耳朵里,为此,夫妇关系一直不好。一直到一九五四年志愿军回国后的第二年,政治部没有通过张敬怀,把艾荣提了个某军队医院门诊部的支部副书记。她嫌官小,上班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因为她是张敬怀夫人,大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没有计较她。张敬怀常常让他注意劳动纪律和群众影响,可是她自有说法:“你为了避嫌,就是压着我。和我同样资历的,当了营、团级干部的有多少怎么和你这个首长结婚,就该倒霉”

    他也不和妻子解释,两人没有共同语言,说得越多,吵得越凶。

    前年她生产女儿胜美的时候,难产,又大出血。几乎要了命。现在她面色惨白,弱不禁风。从胜美下生,夫妇就分居,再没有同过房。本来艾荣还想要一个男孩子的,可是她说:“我命中无儿呀”

    在军区党委开扩大会议的时候,会议内容对外是严格保密的。可是,从张敬怀每天回家时的表情,加上社会上已经开始“反右倾”运动,凭丈夫常常赞扬“彭总”,张敬怀挨批判的事,她也猜了个八八九九。

    一次张敬怀回家,夫人看着他,带着嘲笑的口气说:“在你的眼里,好像就是你革命你的党性比谁都强。总是乱说。看看你吃到什么好果子了”

    他在反彭德怀反党集团运动中挨批判,以及现在调离部队,自然无法瞒过夫人。但是,党内高层的事,他不能向妻子透露半句。本来他已经够难受的了。别人对他有什么误会,他都可以谅解,连夫人也奚落他,他不能忍受了,吼道:“我乱说什么了我什么时候,乱说过什么话”

    “你不乱说,怎么会有今天你在那个会上,没有发言没有检讨没有揭发别以为人人都是傻子。我消息灵通着呢。”

    这又是在揭他的伤疤了。

    张敬怀又继续吼着:“我还得说,我得说”

    “你说呀,你说呀你能把自己说得连军区副政委都丢了我算服儿你了”

    “总有一天我要说的”他不想和夫人再吵下去。转身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生闷气。

    对于一个南征北战数十载的将军来说,脱去军装,是改变个人历史的重大事件,也是一件叫人痛苦的事件。可是张敬怀不能不脱去军装了。

    一直拖到这年年底,张敬怀才到省委去报到。既然他已经离开了部队,就不能再穿军装了。哪有穿军装的省委领导呀这天,他把早先压在箱底的一套中山服找出来,放在床上,身子斜歪在那里,盯着那套便衣,久久不动。他想,难道自己就要离开几十年的戎马生涯了吗

    这时他又想起了彭总。从中央文件中,他知道彭德怀老总被撤销国防部部长职务后,已经被下放到京西一个叫做“挂甲屯”的村子住闲。历史的偶然性也真会巧合:怎么彭总偏偏被下放到叫“挂甲屯”的村子呢连身经千战的“彭大将军”都“挂甲”了,何况自己呢

    如果是正常转业,脱军装,换便衣,原是很自然的事。可是现在他是犯了错误被迫转业到地方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流泪了。

    他懒洋洋地,把那套中山装穿在身上,走到大穿衣镜前审视着自己。他感到吃惊:镜子里的这个人是谁呢那是我吗平常他是很少照镜子的。现在他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怎么那么老呢他又走近些才发现,两鬓头发好像突然斑白了许多。他不愿再看,急忙走到客厅。

    夫人去年生女儿时,因难产,大出血。因为那时,郑政委为了排解他的烦闷,让他到某师临时搞调研,虽然接到了电话,可是并没有回家。一提这事,夫人就埋怨他:“战场上我救了你的命,可是我给你生孩子,要死要活的,你连回家看看我都不肯。就你的工作忙,就你的责任心强呀”

    平常他也很少过问一下她们母女的情况。夫人常常说他:“你除了工作,还关心过谁我生产时,都快死了,你连个面也不见,作为一个丈夫、父亲,你及格吗”

    一提到这些事,张敬怀也常常感到自己不对,可是改不了。这时他总是抱歉着说:“现在你要我干什么吧”

    夫人说:“我的奶水不够,你能不能想法给孩子搞一点奶粉或炼乳”。

    “你不会到 军人服务社 去买吗”

    夫人说:“你也太脱离实际,脱离群众了。军区的 特供点 ,过去买肉是不限量的,现在已经改成每月四斤了。而且只有你一个人的份儿。四斤肉,全家吃,够塞牙缝的吗……至于买牛奶炼乳什么的,你异想天开吧。”

    “那就买代乳粉嘛。”

    “买代乳粉也要粮票的。你只会当首长,连目前生活的普通常识都没有”说着气哼哼地出去了。

    从一九五九年“反右倾”运动之后,国民经济的频于崩溃,已经看出一些苗头了。可是不管多么困难,党的高级干部都有特殊供应点。军队则有“军人服务社”,买食油、肉类,香烟等一般不受数量限制。可是随着主副食品越来越匮乏,“特供”也不能不受影响。

    张敬怀半天没有言语。他是在军区党委扩大会议之后,从一个老战友那里借到彭德怀“上书”的全文的。在借这份“上书”时,老战友一再嘱咐他:我是违反纪律的,你千万可不能给别人看呀他答应了。

    他细细着彭总的“上书”,越看越感到彭德怀老总的正br /gt;</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