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其他小说 > 省委书记和他的秘书们 > 正文 第2部分阅读
    的正确和勇敢,同时也越觉得自己的软弱和卑微。那时,彭德怀老总就预见到,大炼钢铁、人民公社、食堂化等,会给国家、人民、党,带来严重后果。现在的事实应验了。另外,从“大参考”上反映出来的情况看,饿死人的事件已经发生,看来,它还要发展下去,后果是不堪设想呀

    这时,警卫员小周低着头,脚步迟慢地进来了。

    “首长,我,我犯了错误……”

    对这个警卫员小周,张敬怀有着极其特殊的感情。那是一九五三年春天,抗美援朝进入了第三个年头。为了战俘遣反问题,停战协定迟迟不能达成协议。在板门店一次会议上,以美国为首的所谓“联合国军”的代表说:“既然在会议桌上,我们达不成协议,那么就让大炮发言吧”

    中朝首席谈判代表说:“好,就让大炮发言吧”

    那时,张敬怀还在某师当政委,他们这个部队的守备阵地是西线的大德山一带。美军进攻时,炮火之密集,后来人们用“炮弹一响,土松三尺”来形容。山上的树木被轰没了,草被烧成灰烬。每抓起一把土,就会同时抓起几块弹皮。连指南针放在地上都会失灵。在这样密集的炮火中,不要说人的血肉之躯,就是一只蚂蚁,都难于存活下去。

    那天,张敬怀到前沿阵地拿着望远镜正向敌方阵地观察,忽然一声刺耳的“啾……”传来,有战斗经验的人,从声音可以判断,这个炮弹的落点就在身边。

    守护在张敬怀身旁的一个战士,没容分说,就猛然把张敬怀推倒,并且俯在他身上。这个战士牺牲了。另一个青年战士叫着:“叔叔叔呀”接着放声大哭。

    他把这个青年战士带回指挥所细问,原来在抗美援朝前夕,叔侄是一起自愿报名参军的。这个青年战士的父辈有兄弟三人,就守着这根独苗。张敬怀感动了,“给他们周家留一枝根苗吧”于是便把小周在身边当了他的警卫员。一直到如今,七八年了。

    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周,张敬怀不相信这个纯朴的河南农村孩子会犯什么错误。

    亲切地问:“你犯什么错误你能犯什么错误”

    小周含着眼沮说:“我偷了首长家里三斤鸡饲料。”

    原来因为主副食品极端缺乏,军区特供点的鸡蛋,也由原来的不限量改为每月三斤,而且只有张敬怀一个人的份儿。这样,夫人就自己在院子里搭了个鸡窝,养了四只生蛋鸡,把剩菜剩饭当鸡饲料。剩饭菜不够养四只鸡的,又走后门从一个粮站买来些糠皮什么的做饲料。

    张敬怀听了,叹口气,问:“你拿鸡饲料干什么”

    小周眼泪汪汪地说:“在自由市场……托人……托人,三斤鸡饲料可以换一斤粮票……家乡来信,我爹,爹饿死了……我娘也……”说着大哭起来。

    张敬怀忍不住转过身,哽咽半天说不出话。转身把夫人叫过来:“把现有鸡饲料给小周让他换成粮票寄回家,都饿死人了,还吃什么鸡蛋”又从内衣口袋中掏出五十块钱:“去,到邮局,给家里寄去。”

    小周哭着不肯接,张敬怀硬是给他塞进口袋里。

    小周回身又把五十元扔到桌子上,并且从身上掏出一个旱烟袋,说:“首长,我犯了这样的错误,已经没有资格当解放军的战士,更没有资格当首长的警卫员了。我请求退伍。但无论到哪里,我始终会想念首长。这是我叔叔牺牲时,我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一个旱烟袋。留给首长做纪念吧。”

    这只旱烟袋,短杆,有四五寸长,可以装在军衣的口袋中。装烟末的皮袋,原来是黄铯的,现在油黑油黑,可是角角楞楞已经磨白了。从这个烟袋,张敬怀又想起那个在炮弹将要落在他身旁,扑在他身上挽救了他一命的老班长。有什么东西能比这个念物,更有价值呢张敬怀含着眼泪,接过烟袋,几乎是命令的说:“你没有拿过我家的什么鸡饲料,你也不存在什么退伍问题。以后不许再讲这些话。听到了没有”

    小周没有回答,转身退出。已经走过西厢房了,张敬怀还听到了他的哭声。

    张敬怀关起门来,实实在在的抽泣了一阵,内心呼叫着:“我们这个革命,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步”

    过了一刻,把眼泪擦干,向外边喊了一声:“毕秘书”

    只过了几秒钟:“到”毕秘书站在他的面前。

    这个毕秘书,是个标准军人,跟他有四五年了。戴副浅度近视镜,一脸知识分子气质。他博览群书,很有学问。他为张敬怀起草的讲话稿,发言稿,工作总结、报告之类的文稿,几乎不用修改。他为人又正派。作为张敬怀的秘书,从不乱说乱道。也从不向他讲别的首长的这事那事,更不向张敬怀提出这样那样的个人要求。他从当军政委时,就跟着他。首长就是首长,秘书就是秘书。他们一直保持着这种上下级关系。他们从来没有谈过心。现在他觉得,有点对不起毕秘书。

    凭毕秘书的水平,起码,应该放到团里当个政治部主任。如果当时他说句话,是很容易办到的。可是,因为在他身边工作,同时也觉得,作为一个领导干部,毕秘书魄力差一些,所以,一直没有安排,他觉得对不起毕秘书了。现在,即使他有心提拔他,自己已经没有这个权力了。是他耽误了毕秘书的前程。现在,他觉得应该和毕秘书谈谈心了。

    他亲切地说:“你坐下。”

    毕秘书在他身旁的沙发上坐下。

    他想了一刻,缓缓地说:“毕秘书,过去,我是上级,你是为我服务的秘书。

    中央、军队的大事,我们不能随便议论,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又没有议论的时间。我现在感到遗憾的是,和你谈心太少,我现在要走了。我们作为同志,谈谈心好不好“

    毕秘书说:“好。”

    作为他这样的高干的秘书,除了不能参加他们这个阶层的会议之外,从秘书整理的上报材料中,从中央、中央军委、军区党委发来的文件中,什么情况秘书不知道像他受彭德怀问题的株连,他所受到的批判,连他的检讨的草稿,都是毕秘书替他起草的。有时他自己起草的稿子,也征求过秘书的意见。对于毕秘书,他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张敬怀想了想,说:“毕秘书,现在我要走了,我们要分别了。你有什么话,无论是想说的,不想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能说的,甚至不能说的。你都讲给我听好不好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正确理解你的,你相信吗”

    “相信……好。我说,我说。”毕秘书坦然说。

    张敬怀又补充:“我首先觉得对不起你。我早就应该把你放下去,可是总是舍不得。我觉悟晚了,想纠正也来不及了。是我在你的问题上太自私,总是怕人们说闲话……”

    毕秘书说:“首长,你不要这么说。这一年多,你自己日子也不好过……”

    他一直感到这位秘书是了解自己的,这话使他十分感动。

    “那么,你有什么话,就说吧。特别是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

    毕秘书想了一刻,缓缓地说:“我和首长要说的话,其实也不多。首长比我的水平也不知道高多少倍。我只是想说:真理和权力,有时候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只这一句话,张敬怀就被震动了,他没有想到毕秘书会想得这么深,这么富于哲理性。

    张敬怀微微点了点头,不语。

    毕秘书继续说:“当真理被权力愚弄了的时候,遭殃的就是人民了”

    张敬怀又一次被震动。

    毕秘书接着说:“所以,我劝首长,对问题想开一点,看远一点。不要苦闷,不要和自己过不去。”

    “是,是,你说的对。认识一个真理,大概需要历史和时间的验证,需要一个过程的……”

    “历史是最无情的。”毕秘书接着说“还有,首长到了地方上……地方,比军队要复杂得多。像你单枪匹马的,到一个人生地疏的岗位,无论是工作作风,工作方法和首长熟悉的军队环境,都相差甚远。地方上的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的,有许多事,都不能按部队的习惯处理……”

    “你说得很对,十分对”他没有想到毕秘书在这个时候能够说出这些话来。

    他感到原来对毕秘书的认识和估计还是太低了。

    “至于……”毕秘书停了一下“我的工作,也不用首长再操心了。组织上已经决定让我转业到地方工作了。”

    这句话使张敬怀吃惊不小。他提高了声调:“为什么你还年轻嘛什么时候定的”

    “前天组织部找我谈的话。只说是工作需要,让我服从分配。”

    “是不是你没有揭发我没有和我划清界限是我株连了你”

    “我不能这么想,首长也别这么想……”

    过了半天,张敬怀“唉”了一声。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张敬怀换上便衣的第三天,就到省委报到了。省委书记杨同理,还专门开了一次常委会。杨书记向常委们介绍了新来的省委副书记,称他为“张敬怀书记”,并表示热烈欢迎。

    杨同理书记说:“张敬怀书记,是从部队来的,部队在革命化方面,是我们地方的榜样。张书记来我们省委,会给我们这个领导班子,带来革命化的思想作风。”

    张敬怀绝对相信,省委领导层都会知道,他是因为“沾”了彭德怀问题的“边”,被调到地方的。这是些客气话而已。

    在座的常委们热烈鼓掌。

    会上研究常委们的工作分工。

    张敬怀说:“我刚刚到地方,什么情况也不了解。目前想搞点调查研究,是不是暂时不要给我分配什么具体工作了”

    杨同理书记说:“在工作中熟悉情况嘛。”

    大家议论结果,让张敬怀分管“文教”这一摊。张敬怀只好接受了。

    经过一个短时间的体验,他发现同志们对他还是很亲切的,并没有谁“歧视”他。他也知道,地方上在那次“反右倾”斗争中,也曾经定了一大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有人还从侧面对他表示同情,这使他得到许多安慰。

    会后,省委办公厅单主任找他请示:他作为一位省委书记,没有从部队带来秘书,单主任提出,由办公厅物色几个秘书人选,由张书记决定。

    对配秘书的事,从张敬怀和毕秘书的关系,他越来越感到选择一个秘书,需要十分慎重。他说:“不忙,不忙。我刚刚来,工作也不会太多,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吧。”

    张敬怀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调查研究,了解情况,开任何会议他几乎都是一言不发。他每次下基层,办公厅都是从政策研究室临时给他抽调一个秘书。又是每一次换一个人,他观察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可以做他的秘书的。

    张敬怀的思想、感情、性格以至作风、气质,是他们这一代人在当时的特殊历史、生活经历铸造成的:就是他对政治、对社会问题的特别敏感。

    随着时间的推移,“反右倾”的后遗症,很快便暴露出来了。从“大内参”不断透露的情况看,那套极左路线在实践中所造成的危害,越来越清楚了。饿死人的消息在内部刊物有越来越多的报道。河南省有的地方,由支部书记集体组织出外讨饭,全国的浮肿病患者,据不完全统计,以亿人的数目计算。这时,他想起了他换便衣那天,毕秘书的一句非常具有哲理性的语言:“当真理被权力愚弄了的时候,遭殃的就是人民了”

    到了一九六一年春夏之交,党中央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公共食堂被解散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退回到“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在“大跃进”中盲目招工中,下放到农村两千万人,被“敢想敢干”破坏了的各项制度,逐渐恢复。那种“革命浪漫主义”所宣传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呔,我来了”为求实作风所代替。

    到了一九六一年六月中央工作会议之后,中央和国务院各部、委,和各条战线纷纷制定“小宪法”式的工作条例:“农业六十条”,“工业七十条”,“手工业三十条”,“文艺八条”等等,陆续出台。张敬怀理所当然地想:是因为极左路线那一套在实际工作中碰了壁,吃了苦头,“物极必反”的规律起作用了,虽然谁也不那么说,实质上是纠正极左的错误。在各种会议上都提倡调查研究,政治空气开始松动。在“反右倾”运动中定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也陆续“平反”,摘“帽子”。人们开始敢于讲些真话,反映真实情况了。这时,张敬怀不断深入到各市、地、县、公社,了解情况。原来他觉得自己对地方情况不熟、不懂,不敢具体抓工作,现在开始进入他的副书记角色了。

    可是,为他配秘书的事,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虽然单主任为他找了好几个,没有一个是他中意的。他选择秘书的条件主要有两条:一是品质好,一是文笔有才气。品质好的标志是敢于讲真话,反映真实情况,文笔好的主要标志是,有文采,文字表达能力强,根据他的意图起草各种稿子,不用自己再大改。

    有一天,办公厅秘书处送来一大堆文件,有一份省报刚刚出版的内部刊物,名叫求实,实际上是一份供省委领导看的“内参简报”,他先浏览了目录,有一篇标题最常说的,最难做的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饶有兴趣的读着。那文章一开头的几句,就颇具理论色彩。文章说:

    “实事求是,是我们的工作方法,实事求是,是我们的工作作风,实事求是,是我们制订一切政策、方针的基础,实事求是,也是马列主义的灵魂。……”

    接着论述道:

    “我相信,没有一个群众没有听说过 实事求是 的,没有一个干部没有讲过工作中要”实事求是“的。我们说得最多的是”实事求是“,做起来最难的也是”实事求是“。

    接着作者举出了许多实际工作中的事例,来证明自己“最常说的,最难做的”的观点:

    “在大炼钢铁的时候,我们没有调查研究,也没有论证,最起码的要问一问,我们有没有原料有没有技术力量在当时,一个县,一个公社都比着 放卫星 ,日产千吨铁,万吨钢的”卫星“满天飞。”放卫星“就是一切。于是,一窝风式的搞了许多 一脚踢 式小高炉,连好好的铁锅,犁铧,甚至门了吊,都炼了铁。有的地方盲目追求 大 ,越 大 越革命。某公社动员两千农民中的强劳力,要建 世界第一高炉。干了两个月,炉基竣工时。两千人开庆祝大会,连炉底都没有坐满。当时,为什么不想一想,问一问:这样大的高炉,炼一炉铁需要多少矿石多少焦炭多少石灰石用多么大功率的鼓风机在一片荒郊中,没有铁路,怎么运输……可是当时没有人去问,也许是不敢问……”

    作者又举出了前年秋冬之间的“深翻土地”运动。文中说:

    “当时领导号召说, 深翻 能增产,土地翻得越深越好。有的地方深翻三尺,有的深翻五尺。实际情况是:任何一个地方的农民都知道:各个地方土质不同,有的土质只有浅浅的一层薄熟土,往下翻一尺就是生土或者是沙子。这是一个连最普通农民都懂得的道理,可是,当时谁翻得深,谁就革命,抵制深翻,就是 右倾 ,就要被拔 白旗 ……

    “再就是 密植 ,说是密植能增产,不管什么土壤情况,越密越好。有的地方一亩地播三斗种子,出来的苗子,像毯子毛,如何能够增产可是当时谁不搞密植,就要挨批判……”

    作者还举出了其他各条战线违反“实事求是”原则的一些例子。接着作者论述了我们实际工作中违反实事的原因:首先作者谈到刮浮夸风、共产风、瞎指挥风、强迫命令风、干部特殊化风等“五风”的问题。接着作者又提出了很有创见性的说是“四不正之风”:一是,搞什么工作,不区分具体情况搞“一刀切”;二是,只能听一种意见,听不得不同意见造成的“一边倒”;三是,用“大呼隆”“一窝风”式的“一阵风”;四是领导干部中的“一言堂”。这是“实事求是”说得最多,做起来最难的根本原因……

    文章结构严密,层次分明,逻辑性强,观点犀利,没有“党八股”气,特别是在“反右派”后,敢于讲真话,这使张敬怀甚为赞赏,佩服。他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既联系实际,又上升为理论的并且敢讲真话的好文章了。文章署名为“卜奎”,这个卜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张敬怀放下“内参简报”,马上给办公厅打了电话,要他们派个人来见他。

    十多分钟后,一个临时为他服务的名叫刘吉有的秘书就来了。这个办公厅的秘书,才三十多岁,头顶已经半秃了。好像是过分发达的脑细胞给顶掉的。

    张敬怀让刘秘书坐下,指着茶桌那本打开了的“内参简报”问:“这篇文章你看了没有”

    刘秘书看了张敬怀指着的标题回答:“还没有。”

    “这篇文章写得相当不错……”

    张敬怀好像是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说后他立即感到有些后悔:对这么一篇尖锐的文章,作为省委领导面对下级,先表态是很不适当的。

    “是,是”刘秘书回答。

    张敬怀觉得不高兴:你没有看,怎么我说好,你马上就说“是是是”呢

    原来办公厅想让刘秘书当他的专职秘书,他一直觉得这样的人,可能很听话,但决没有一个好秘书的品格,他不喜欢这种性格的人。

    张敬怀说:“这个叫卜奎的作者,在哪里做什么工作”

    刘秘书说:“我马上去查一查。”说着走出张敬怀的客厅,到西厢房打了个电话给报社,不到五分钟,回来向张敬怀报告:“这位卜奎同志是三平地区地委宣传部的一个宣传干事。”

    “你打个电话给三平地区宣传部,让卜奎同志来一趟,我想和他谈一谈。”

    “好的。”刘秘书见张敬怀不再说什么,转身告辞。

    “好吧”张敬怀说。

    次日上午,卜奎就到了张敬怀的客厅。使张敬怀惊异的是,原来他以为这个卜奎起码应该是四十岁的人,没有想到,竟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虽然戴着一副近视镜,但一张娃娃脸,好像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

    刘吉有先给张敬怀作了介绍,“这是张书记,这是三平地区的卜奎同志。”

    张敬怀和卜奎握了手,刘吉有说:“张书记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好吧。”张敬怀说,他和小青年的谈话,不希望这个人在场。

    卜奎说:“我是三平地区的卜奎,昨天接到省里的电话,今天一早就来了。”

    张敬怀说:“你坐下吧。”

    卜奎环顾张敬怀的办公室,周围全是大书架,精装的,线装的,摆得满满的,地上的书也是成堆成罗,他想,张书记一定是什么大学毕业的学问家。但他不知道这位书记要找他干什么,在等着发问。

    一般像他这样的青年,见到省委书记这样的高级干部,都会有些紧张和拘谨,可是卜奎却坦然地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不卑不亢的样子。

    张敬怀指着那份“内参简报”问:“这中间那篇最常说的,最难做的是你写的吗”

    “是。”卜奎回答。

    “我们这些领导干部。虽然也常常到基层了解情况,调查研究,有时开现场会,到底能看到多少真实的东西,我经常怀疑。你们在基层,比我们更接近实际,我想就实事求是问题,就你自己的感受,再讲一些例子给我听。”

    过去和张敬怀这样的高干部谈话,对方经常是“请领导指示”“请领导批评”“对对对”“是是是”等等。可是,这个卜奎却没有讲那些似乎是谦虚或客气的话。

    卜奎略微停了一刻,说:“那例子就很多了。”

    “你讲讲看。”

    卜奎又稍加思索,说:“就以农业来说吧,一讲 密植能增产 ,不管什么土壤,什么品种,越密越好。农民种高粮,过去一般是二尺五一株。可是在 瞎指挥风 盛行的时候,干部拿着尺棍,三寸一株。结果长出的高粮像大葱,连籽粒都不结。谁不照办,就拔谁的 白旗。所以,老农都说,我们种了一辈子的地,现在都不会种地了。有的地方,在稻子成熟之前,将几十亩地的稻秧,移栽到一小片地里,密到什么程度坐上个孩子,稻子都不倒。是专门让记者照像的。实际上,没有阳光,拉电线用大灯泡照;不通风,用大功率吹风机吹。结果还是烂秧了。老百姓都说,这是 共产党胡弄共产党。……

    张敬怀不表态,耐心地听下去。

    卜奎接着侃侃地说:“从去年夏天,农村就开始闹饥荒。各地都饿死了一些人。我们宣传说是 天灾 ,天灾固然有,其实,更多的是我们工作中失误造成的。过去我们的报纸,习惯是 报喜不报忧。什么地方,有大旱,大涝,都是不报导的。现在为了说明 天灾 ,连几个村子范围内,下了一场冰雹,新闻单位都发消息。这么大个中国,天灾哪一年没有呀这种宣传就不实事求是。”

    张敬怀开始以不住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卜奎又说:“去年,地区为了救灾,又没有粮食。有的公社出现了新 发明 :把地瓜秧子,苞米芯子,磨细了,经过发酵,做成发糕,说是营养丰富。为此,还开了多次现场会,让来参观的人品尝。都说好吃。其实,是掺了大量的米面和糖精做成的。”

    张敬怀仍然只是点头。

    卜奎继续说:“就说大跃进中这 冲天 干劲吧,上面要求的是 白天一片人,夜晚一片灯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户户锁头看家 ,这是 五风 之一的 命令风 造成的结果,也只是供人们参观的。参观团一来,农民喊着口号,脱光脊背,挥舞铁锹。参观的人一走,就躺下睡觉……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胡弄谁”

    “你为什么写这篇文章”张敬怀问了一句。

    卜奎说:“现在党中央不是又强调实事求是吗,国家、人民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不该总结点经验教训呀。别的我没有多想。”

    “你读过几年书家境怎样”

    “我家在农村,是贫农。勉强上了二年高中。没有毕业,因为家里再供不起,就退学种地了。我爱写个稿子什么的,在大跃进时,我头脑也发过烧。也写了一些有 浮夸风 倾向的报导。成了省报的通讯员。后来被地区领导看上了,就把我调到地委宣传部当新闻干事。到处采访,眼界宽了,见的多了,想的问题也多了。”

    “你都读过些什么书”

    “读的不多。眼面前的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该读的都读了。我还爱看些杂书,历史,文学,哲学等也读了一点点……”

    张敬怀感到他既没有谦虚,也不是自吹。

    这时,张敬怀忽然有了个想法:这个青年不失为一个秘书的好苗子。

    沉思了一刻:“是的,在大的地方,大的范围,你会看到更多的事情,眼界一宽,水平就会更快得到提高。”

    “是的。”

    “你想不想到省里”张敬怀突然问了一句。

    “恐怕不行。”卜奎想了想说“一是水平不行,再就是我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需要我照顾。三平地委离我们家近,我母亲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我不能离开她。”

    “是个孝子”张敬怀想。一个人如果不孝顺生自己养自己的父母,可以想见,他还能忠于国家、党和人民吗张敬怀更喜欢这个卜奎了。但是他不能透露自己这个意思,像给他这样级别的干部配秘书,是一件很严肃的事。还必须经过组织部门一系列的调查和考核。

    两人都沉默了好久,青年补充说:“张书记,我感到今天对您说的话,有些冒昧和不知道深浅……”

    “为什么”

    “请张书记想一想,我才多大年纪经过、见过多少世面张书记不知道比我高明几十倍,几百倍,我竟然在张书记面前,说了这些话,实在太无自知之明了。”稍作停顿,又说“不过我讲的都是真话。”

    张敬怀说:“敢讲真话的人,水平就高。”

    停了一刻又说:“我之所以找你谈,是因为我想听听各方面的各种情况,各种意见,各种看法和各种议论,我需要听真话。”

    青年又说:“从大跃进以来,大话,假话,套话,空话盛行。我想:一个人说一百句,一千句,一万句那样的废话,只会坏事,一点用处也没有。如果一个人说了一百句话,有九十句错误,只有十句话有用处。那就会推动我们的各项工作向前发展。可是,现在人们都爱听那一百句大话,套话,假话,空话,而不爱听十句甚至一句有用处的话。”

    “你认为这种社会风气,是怎么形成的呢”张敬怀看着青年,希望他讲下去。

    “这我可没有想好。”青年说“可能是……”青年人停住了。

    “是什么”

    “什么,什么呢是不是涉及到民主问题……”

    “什么地方的民主”

    “上上下下内内外外吧……”

    很显然,这个问题卜奎是想过的,不过这话他故意说得模糊些罢了,可见这个青年尽管坦率,但还是有保留的。

    张敬怀不说话了。卜奎觉得他该告辞了。可是他环顾房间周围的书架,说:“张书记,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张敬怀笑了一下:“有什么不能问的,你说吧。”

    “张书记一定是个大学问家,”卜奎问“在什么大学毕业呢”

    张敬怀又笑了一下:“我是 红小鬼 ,放牛娃出身,哪里上过什么大学只是爱看书。在打土豪,分田地时候,见了书,我都收起来背着。长征时不得不丢弃。解放以后才真正读了些书。……我听你的谈话,你也不像个中学生呀。”

    两人的谈话,已经超过上下级的态度了。

    ……

    张敬怀觉得,他和卜奎的谈话,是又进行了一次社会调查,了解了一些民心、民意,有些情况他是非常需要了解的,有些话也是他自己想说的。他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对这次谈话,他觉得十分惬意。

    张敬怀觉得谈话差不多了,打电话告诉刘秘书,把这个小青年领到省委大食堂,从身上掏出一斤粮票和一块钱,招待他吃午饭。然后要组织部派一位干部科长到三平地区,考核一下这个卜奎的出身,成分,一贯表现,并且暗示,他可能选这个青年当自己的秘书。

    最近三平地区地委祈书记,心情一直很烦躁。省里的“内参简报”发表了他们宣传部干事卜奎的文章最常说的,最难做的。尽管文中所举例子,没有指明是在三平地区发生的。可是谁都知道,这是指的他们的地区。如果在“反右派”那时候,揭露我们社会主义的阴暗面,打他十个右派也不冤枉。可是,省委的内部刊物居然给他发表了编辑部还加了肯定的“按语”。当然,卜奎所反映的问题,所举的事例,不单指三平地区,都是具有全国性的,当那股“五风”大吹大扫的时候,谁也挡不住。即使在他们地区所发生的,现在也都纠正了,谁也不会为此觉得丢脸:当初谁不是想革命呀可是自己地区的事,上了报刊,尽管是内部刊物,祈书记总觉得不那么光彩。前天,省委又调卜奎去谈话,是什么意图呢是批评他的“右倾言论”还是让他进一步揭发本地区所搞的极左路线那一套事实。

    想了很久,祈书记让宣传部整理了一份“关于卜奎同志最常说的,最难做的一文的调查报告”。这份报告,首先给卜奎做了政治上的结论:说这个同志自高自大,自命不凡,无组织无纪律,他的文章中所举许多事例,很不准确,有许多夸大其词之处,观点也失之偏颇。同时,这篇文章没有经过地委领导审查,就拿去发表,是一种无组织无纪律行为。他的这种右倾观点,是有阶级根源的。

    根据我们的调查,他叔父,原来是国民党部队一个中尉。一九四九年,跟国民党逃到台湾去了……等等。

    这份材料刚刚写好,是不是上报省委,祈书记一直在犹豫。正在此时,省委组织部干部科长就到了地区。

    地委宣传部时部长,马上向祈书记汇报了省委来人要了解卜奎情况的消息。

    为了卜奎写的那篇文章,他们不知道省委此次派专人调查卜奎,是要查他什么问题时部长请示祈书记:“是不是按照我们原来准备的材料,向那个干部科长汇报”

    祈书记问:“省委调查卜奎的意图是什么是肯定卜奎的文章中的观点呢还是作为右倾的典型,组织批判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我们先拿出材料,就显得主动,如果是前一种情况,我们原来准备的材料就很不好了。”

    “现在还不知道省里的意图。”宣传部长补充说“前天,省里把卜奎找去谈话。”

    “谈了些什么这个情况我怎么不知道”

    “卜奎是前天去的省委,昨天晚上才回来,他没有向我汇报,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他,所以没有向您汇报。不过……据内参简报编者加的 按语 ,是肯定卜奎的文章的观点的。但是,这是不是一定代表省委领导的观点,我们不得而知。看卜奎回来时的表情,倒是很高兴的样子。”

    祈书记沉思良久,说:“这就得具体分析了。”

    “是,是。”

    “这样吧。你先和那位科长谈谈。摸摸省委意图的底。”

    中午,宣传部长,请干部科长吃一顿实际上是宴会的“便餐”,并做了热情洋溢的友好谈话,宣传部长有底了。下午,他向祈书记反馈来的消息是:看干部科长的意思,好像有意要调卜奎到省委工作,这次是专门考核他的社会关系和一贯表现而来的。

    祈书记又沉思良久,忽然拍了一下大腿:“好事好事这是好事呀”

    宣传部长一时没有理解祈书记的意思。

    祈书记说:“你想一想,如果我们肯定了卜奎的文章,而且能把他输送到省委工作,这不是我们地区的光荣吗我们地区有一个干部在省委,今后会有很多方便……”

    “那是,那是……”

    祈书记立即交待任务:“你马上再准备一份材料:这材料首先要肯定卜奎这篇文章,说是在大跃进中,我们地区在工作上,确实有违反了客观规律和违反实事求是原则的现像。全国都如此,这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我们完全同意卜奎同志文章中的观点,目前已经并且继续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继续纠正我们工作中的不良作风;第二,要说明卜奎同志,工作一贯积极肯干,能够完成任务,有敢于讲真话的优良品质。第三部分,要说明卜奎同志,家庭出身贫农,社会关系没疤没节,至于他叔父的国民党军队中当中尉的问题,他叔父逃往台湾的时候,他才八九岁,根本没有见过叔父。谈不上什么阶级影响。其他,你看情况,再作些补充。”

    有了这个底,宣传部长该如何和干部科长介绍卜奎的情况,就好办多了。

    晚饭又是宣传部长陪着干部科长吃“便餐”,又作了第二场热情洋溢的谈话。

    更进一步了解了这位科长的此次来地区的意图。饭后稍事休息,就拿出他匆忙准备的材料。干部科长看后,甚为满意。

    宣传部长立即争取主动,提前和卜奎谈话,说是:你的文章写得很好。说出了大家都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省委领导也很重视。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为了让你发挥更大的作用,我们打算把你推荐到省里工作。……“

    卜奎犹豫了半天,说:“我有一个母亲,如果我离开本地区。他老人家疾病缠身,没有人照顾不行。”

    部长说:“这一点,我们想到了,对你母亲的生活,省里也希望我们好好安排。你在乡下不是还有一个姐姐吗”

    “是,现在在公社机械修配厂当工人。”

    “我们想把你姐br /gt;</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