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修真小说 > 轻尘书 >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何处起苍黄(二)
    “冷长老,这宝衣袈裟在第几层?”

    “六层!”冷词和孙病微二人脚步如飞,风也似的一路向上。白鹿寺的这座供养塔内部每层都是一座佛堂,有的供佛门法器;有的则供舍利匣或是经书。这第六层的佛堂供奉的就是寺庙高僧的宝衣袈裟,三面佛台上站立着面目表情的金身佛像,袈裟就披挂在它们身上。

    “你有察觉到异常吗?”冷词问道。

    “没有,”孙病微抽出古璜,白色玉剑温润平和,并无异样,“不排除是供养塔庄严宝相,佛气浓重,遮蔽了邪物,对方挑在此地,或是有备而来。”

    冷词“啧”了一声,不再说话。以二人的速度,登上六层弹指一瞬。二人一眼便见到行元大师父靠在东侧的佛台前,气息萎靡,断断续续地在对两位师弟说些什么,一旁侍奉的几个小和尚呜呜啼哭。

    冷词一个箭步跨到行元大师身边,一探脉搏,心中一冷,出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语气严厉,杀机四射。

    “阿弥陀佛,”行悟师父慢声道,“冷施主,供养塔乃我寺清净地,请不要在此动杀念。”

    冷词眼睛一瞪,刚想说什么,手便被行元大师握住了。他低头一看,行元大师亦朝他摇了摇头。行元大师面色苍白,眼白泛黑,眉心处有一道深深的黑纹,模样和十月的钱少桦大同小异。

    孙病微抬头向上看,袈裟已经披在了佛像上面,而行元身上还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也就是说行元大师是在还没来得及换上衣服的情况下中毒的。

    “这么短的时间是怎么……”忽地,他身后传来噔噔蹬的脚步声,孙病微守着楼梯,这是唯一的出口。他一剑甩出,剑尖稳稳地停留在赶来的护法僧喉咙上。

    “孙长老……”护法僧看到了一双令人战栗的眼睛。

    “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孙病微一愣,赶紧收起剑与护法僧道歉,“我太紧张了!”

    “孙施主,请不要再这里动刀动剑!”行悟再次要求道。

    冷词眉头紧皱,甚是不喜行悟的态度,厉声道:“行悟师父,还请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贫僧来说吧,”行智大师双手合十道,拦下了欲要开口的师弟。他指向行元大师金身佛像前的小香炉,整个袈裟堂的香炉只有这一只尚未插香,行智道:“当时贫僧师兄弟三人已归还袈裟,正要上香,哪知师兄刚点燃手中的香就倒下了。行悟反应快,立马掐灭了香头,开窗通风,幸免于难。回过神来,发现师兄已是中了剧毒。贫僧观其症状,却是见所未见,是以不敢盲目动药,便派人去请住持师兄去了……”

    “那香呢?”冷词伸手要道,行智大师从袖中摸出三支半残的佛香。冷词看了一眼,丢给孙病微,继续问行智道:“香是谁给的?二位大师的香没问题么?”行智眼神一移,冷词也跟着看去,一个小和尚慌慌张张地举起手,“是小僧……”

    “同祝不可能会做这事,”行智大师摇摇头,“贫僧师弟二人点起后都没有问题,同祝也是从库房佛台下拿出来的香,大家都看着,他不可能做手脚。”

    “佛台下面?”冷词掀起布帘,孙病微也凑过来看。台下果然有一箱箱的佛门用具,看样子是方便来供养塔的和尚拿取使用。“那万一是他提前给香下毒呢?”冷词一步一步地逼近同祝小和尚,质问道:“给香的顺序是按照行悟大师、行智大师、行元大师的顺序来的吧?他完全可以把那株有毒的香留在最后给行元大师。”

    “冷施主!”行悟大师闪身拦在二人之间,反问道:“冷施主,如果真如你这么说,那同祝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就不知道了!等我问过他再说!”冷词伸手一探,抓向那个小和尚。

    “你!”行悟大师脸色铁青,他完全没想到这冷词居然敢在白鹿寺重地胡闹,当即怒目喝道:“也好,素闻乾清道法深妙,今日讨教讨教!”

    袈裟佛堂气氛剑拔弩张,孙病微及时地按住了冷词肩膀,制止道:“冷长老,不是他!”

    冷词闻言双眼一眯,回头看定孙病微,“那是谁?”

    孙病微随手一甩,点燃了行元大师的香。

    “你疯了?!”冷词眼睛一瞪,扬手就要打掉孙病微手里的香。

    孙病微摇头道,“你看,行智大师说行元大师一点起香就倒下了,但我们现在还好好的,这香的确没问题,行元大师中毒另有原因。”

    冷词眉头一挑,杀气渐伏,逼音成线道:“如果不是香的问题,在这种环境下,能够下毒的只有……”孙病微不动声色,问行智大师道:“大师,袈裟是你们亲自披挂上去的,还是弟子代劳?”

    “是弟子做的,这些也是他们的修行课业。”行智大师答道。

    “那请问——”孙病微又看到那几个小和尚,“方才是谁替行元大师披挂袈裟的?”

    “是同心。”有人答道,“他是行元大师父的徒弟。”

    “他人呢?”

    “同心的话,刚才出来向我们报告的就是他,我让他去叫方丈师父了。”一个护法僧道。

    行智大师面色一动,“他说主持师兄肯定有办法,就跑出去了。如果时间正对,这会儿方丈师兄也该来了才是。”

    一听此话,冷词目光再度凌厉起来。孙病微问道:“从行元大师中毒到我们上来这期间,就他一人出去了是吗?——就是他了。”说罢,孙病微向冷词点了点头,一个闪身跃出了窗外,消失在寺庙的阁檐之间。

    冷词在窗边站了稍许,便听到行元大师微弱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一步走回行元身旁,俯身下去。尽管他不愿承认,但节气的毒的确不知该如何解,而中毒之人,无一例外都是惨死。

    “大师,您有何吩咐?”

    行元大师一把抓住了冷词的手,用力之大,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将死之人。他的嘴巴开合,艰难地吐出一个名字来:“颜……颜仙……乐……”

    颜仙乐?

    冷词目露疑惑,行元大师瞪大了眼睛,似是还想再说话。冷词就这样抱着行元的身体默默等着,直到他呼吸渐息,胸膛渐平,最终不再有任何起伏都没能说出第二句话来。

    ……

    行元死后,白鹿寺闭寺三天,举寺念经送行,尸首火化后,遗有一枚舍利,供于供养塔内。而那个节气奸细同心,孙病微也没能抓住。他选在这一天暗杀行元大师,必定也是出于能够在散会时混入成百上千的香客之中离开白鹿寺的考虑。

    孙病微和冷词观完舍利礼后就告别了白鹿寺,行珠大师一路送他们至洛阳城外的亭子。其实对白鹿寺的某些弟子来说,冷词和孙病微并不是很受欢迎,特别是听说冷词要在供养塔动手之后,众僧对他二人的观感就越发的差了。寺里的和尚之间总有一种是他二人害死了行元大师的流言,这事他二人自然也有所耳闻。

    “行珠大师,”冷词叫住要离去的抱剑佛,躬身道:“这几日,对贵寺总有不礼貌之处,烦请大师替我给方丈和诸位师父捎去一句对不起。”

    “阿弥陀佛,冷施主何出此言。”行珠大师施过一礼,温声道,“师兄他,其实很高兴你们能来看望他。”

    冷词抬起头,惊讶地望着行珠大师。

    行珠大师轻轻叹了口气,道:“二位有所不知,师兄是一个很苦闷的人。自我记事来,师兄不是在闭关修禅就是在外苦行云游。近年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心有苦闷,佛法难以精进,一直在闻法堂闭关。他也没什么知己好友,除了我们几个师兄弟之外,就和少有人来看他了。他说他能在圆寂前有幸结交到二位这样的好友,是他的福气。师兄还说,他正是受到了冷词长老您的指点,才得以开悟,所谓当头棒喝,便是如此了。”

    “什么?”冷词越发疑惑,他一直以为行元大师脸庞枯瘦,表情寂寥,应是很不喜他和孙病微的到来,没想到反而是被行元感谢着。冷词两颗眼珠飘了飘,轻声道:“在下对佛法一窍不通……”

    “‘先尽人事,再听天命。’这句话可是您说的?”

    冷词点头,这话的确是他说的。当时他在劝说行元大师好好躲起来,被反问明知节气杀人躲不过为什么还要这般时,他说了这一句话。可这句话分明是烂大街的鸡汤,行元大师怎么会没有听过,还因此当头棒喝?冷词一万个不相信,“这又是……”

    行珠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具体贫僧便不细说了,师兄说他这一生不曾听过天命,遇见冷施主方是悟了,所以他才自己坐化了。”

    “什么!”冷词瞳孔一缩,“大师,您说什么?”

    “阿弥陀佛,师兄让小僧提醒二位,路途凶险,好自为之。”行珠大师行完一礼,不再给冷词追问的机会,飘然离去。

    冷词呆在原地,半天没说出话来,转向孙病微道,“孙长老,他是什么意思,行元大师自己——”忽然他语气一转,大步踏到孙病微面前,怒喝道:“你检查的尸体,行元到底是怎么死的?自己坐化是什么意思?”

    孙病微连连后退,撞到了柱子上,解释道:“他的确是毒死的,只是他是自己服毒的。”冷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额头一跳,青筋毕露。孙病微又道:“我在查看佛台下面那些香的时候,行元大师与我说明的,他求我别告诉你,怕你杀了那个小和尚。”

    “同心?是了,如果他是自愿服毒,就说明他早就知道那人是节气了!好!好!”冷词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两个好字。他看到孙病微歉意的眼神,火气更大,原地转了几圈,一拳打在亭外的官道上,扬起了无数尘埃,“什么叫‘遇见我就是悟了’,分明是在说我教唆行元自杀了!话说得如此阴阳怪气,那行珠果然还是记恨我的!孙病微,告诉我,此事还有谁知道?行元自己服毒,要伪装成他杀的模样肯定需要帮手,告诉我,除了你,当时在供养塔还有谁知道?还有那节气,白鹿寺肯定还有其他人也知道他的身份了,不然就算有再多的香客、再浑水摸鱼的剑神,亦或者是他手段再通天,也不可能说离开这慈牙山就离开慈牙山!”

    “不是这样的……”孙病微抬手去按到冷词的肩,却被冷词冷冷拍掉了。孙病微面色一变,肤色越发苍白,疾声道:“行元大师的意思是冷长老您教他放下了,何来教唆?冷长老着实言重了!”

    “回答我的问题!”

    “……方丈和行智大师也知道这件事。”

    冷词冷笑了一声,跨上马背,头也不回地向另一头飞奔而去。

    “冷长老,你做什么去?”孙病微也跟急忙飞身上马追了上去

    “冷某先前不自知,竟妄与剑神一道,今日知此僭越,告辞了。”

    “冷长老!您听我说,行元大师本意并非如此!”孙病微奔至冷词身边,并排跟随,摸出一只三指见方的红色锦盒,“行元大师本不想瞒你,奈何那节气只允他初八服毒,否则便自己动手,他才出此下策。即便如此,他到最后都不愿让你见到那一幕,挂还袈裟本是放在最后与香客念完佛之后的,行元大师特地调到了斋饭前,想在你去用斋的时候圆寂。只是,再极力避免,都是无力回天,他根本找不到理由拒绝你,只能让你跟着。”

    说到这里,孙病微稍作停顿,期盼似地看着冷词,然而后者根本不做停留,反倒一夹马肚,加速离去。

    孙病微不敢落下,继续在冷词耳边说道:“大师知道你嫉恶如仇,若是叫你知道同心真实身份,同心定会身死,便求我保他一保。那同心是行元大师两年前在开封遇到的小乞儿,心善便带回来了。真正面目是个会缩骨的二八小姑娘,谁能想到会是一个隐秘的刺客?至于为何发现她的身份后还将她留在寺里,那便说来话长,冷长老若是想知道,咱们不妨停下来细说一番?”

    冷词依然不为所动。

    “冷长老,您便是不想再与我一路,这行元大师的礼物还是希望您收下,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死前对你有愧,无法说出口,只能以此表达歉意,弥补过错。不然,两件他央我之事都没完成,我以后是真没脸面去见大师了。”

    言至于此,冷词终于收紧了缰绳,停马驻足。二人同在马背,冷词依然比孙病微高出一个头,他盯着孙病微的脸,油然而生紧张和压迫。好一会儿,他薄唇微启,从鼻腔挤出一个“好”字。随后接过锦盒,看也不看地丢进了法宝之中,继续向前走去。

    孙病微一愣,在原地喊冷词的名字。

    只听得冷词的背影道:“孙长老,冷某从不曾与你说笑。此后,你一路,我一途,不必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