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五个人。
除了容素英人如其名,纯白如纸,一心只顾干饭。其余四人,各个心怀鬼胎,表面上李兄来,裴兄去,实则句句都是试探。
李玄同和裴承芳谈笑风生,眸光微斜,悄悄朝容玉致所坐的位置递去一瞥。
少女单手支颐,另一手拿着竹箸在碗中轻轻戳来戳去,小脸半转,视线越过身披红袈裟的僧人,落在容素英身上。
容素英一身白衣银甲,在西洲这种风沙肆虐的地方,竟难得地保持了一尘不染的洁净。她坐得很直,腰背挺拔,几近一条直线,即便是拿尺子去比,都未必能卡得这般端正。
她进食的速度很快,然而姿态优雅,不论夹菜还是喝汤,几乎不曾发出任何声音,足见自小家教极严,礼数得体,非一般的大户人家,教养不出这样的孩子。
容玉致坐在容素英身旁,分明差不多的年纪,甚至容貌上还更胜她一筹,竟生生被她称托出几分粗野来。
容素英是需要养在花樽里,高高供起来的白腊梅;她容玉致就是道旁野生野长,火烧不尽的狗尾巴草。
前世容玉致暗地里不知羡慕过容素英多少回。
羡慕她无论何时何地都风姿出众,所有人见到她都会夸一句“虎父无犬女,果然不堕尔父风采”。
羡慕她天资不俗,无论多玄奥精妙的剑招,总是过目不忘,一学就会。
而她容玉致只会摆弄蛊虫,在东都那群眼高于顶的仙家大族眼里,御蛊之术为微流末技,耍得再厉害又如何,始终难登大雅之堂。
甚至羡慕她写得一笔好字,筋骨遒劲,凛然大气……
“小妹,多吃点肉。”
容玉致转过脸来,李玄同正往她碗里夹肉,炖得软烂的山羊肉几乎堆成一座小山。
西洲之地,煮羊肉鲜少放姜蒜之物,多放香料。前世万蛊门破,容玉致拜入欢喜宗,辗转来到西洲,待了三年,始终没适应这里的吃食。
尤其讨厌煮炖的山羊肉,腥膻味太重!
容玉致蹙起眉头,嘴角下垮,怀疑李玄同这是借机报复她逼他试药。
“怎么,是府上厨子做的山羊肉不合李家妹妹胃口吗?”裴承芳忽然出声,朝她看来,目光清正。
少年尚未长开,脸部棱角比前世最后一次见面时柔和许多,身上的书卷气和与生俱来的贵气融合得恰到好处,平易近人,温润如玉。
这样一张皮囊,天生不必多费力气,便能轻易俘获他人的好感。
不像她。
前世东都那群闺阁小姐,背地里骂她的词里总少不了“妖”、“邪”二字。
容玉致看到裴承芳那张脸,更觉倒足胃口。
有一些黑暗的情绪,张牙舞爪地在她心头翻涌。她垂下眼睫,强行将那些情绪压下,捏着竹箸,挟起羊肉,放回李玄同碗中。
“太多了,吃不下。阿兄帮我吃一点。”
李玄同低声问她:“怎么吃不下?可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那夜她挑拨丹朱和石冉打了一架,不是一个人吃掉大半只兔子?他以为她喜欢吃肉。
裴承芳道:“医馆请来的道医还在府上给另一位客人问诊,李家妹妹若不适,不若顺便请那位道医来瞧一瞧。”
容玉致摇了摇头。
李玄同笑道:“想是昨夜小妹带我一路躲避沙怪,气力耗竭,虽得贤光法师疗伤,身子仍是倦怠,这才胃口不佳。不碍事,吃几颗丹药便能复元。”
提起丹药,裴承芳额角不禁一跳。
他提出要资费全包时,可没想到这对兄妹真敢狮子大开口!
他平日所交,无不是世家大族子弟,鲜少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如此……不知如何形容的人。
容素英终于吃完饭,她放下竹箸,接过婢女端上的香茗漱了漱口。
容家规矩极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站如松,坐如钟。
她可算吃完饭,可以开口说话了!呼,刚刚只能听别人讲,不能开口说,可憋死她了。
容素英起身,礼数周到,朝众人道:“四郎哥哥,李兄,李家妹子,我有一位朋友尚在病中,道医正在给她治伤。我先去瞧一瞧她,就不与诸位作陪了。”
裴承芳点了点头:“你去吧,这有为兄招待便可。”
“李家妹子,你这伤既有我一半过失,便将林氏镖局当作自己家,安心养伤,无论用医用药,还是吃食用度,一概不必客气。”
容素英嗓音清亮,快人快语,这会言语流畅,倒是不结巴了。举手投足间英姿飒爽,倒是比许多少年郎都更有英武之气。
容玉致朝她抿唇而笑,眨了下右眼。
容素英见她神态狎昵,竟不由红了耳朵,拱手抱拳,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团团一礼,大步走出花厅。
容玉致的目光黏在她背后,直到她消失在庭院夜色中,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来。
这一回头,发现满座三人都在看她。
李玄同长眉微锁。
裴承芳则在触及她眼神的瞬间,猛地移开视线。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偷窥他人,被人抓包后的窘迫。
而无生弥勒则是目含问询,似乎想问她何以对容素英如此感兴趣。
容玉致只用了一句话,便令三人脸色更加精彩纷呈。
她说:“阿英小郎真是俊得超凡脱俗,不知她可曾婚配?”
裴承芳刚接过茶盏,刚呷了一口,闻言喉中呛水,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吓得奉茶的婢女手足无措。
无生弥勒低眸,手指捻动佛珠,速度不由快了两分。
李玄同道:“我家小妹质性天然,久居边境,家里打小不怎么拘束她,养得野了些,还请四郎勿要见怪。”
说着瞪了容玉致一眼,责备道:“婚嫁乃是大事,岂能随口儿戏?下次不许再如此口无遮拦。”
好半晌,裴承芳终于调匀气息,摆手道:“令妹天真可人,口直心快,无妨,无妨。”
无生弥勒忽然起身告退:“小僧还有晚课要修,就不相陪了。”
余下三人均双手合十,目送他出门:“法师慢走。”
一顿饭吃到最后,只剩三人。
容玉致百无聊赖地戳着米饭,心想李玄同和裴承芳上辈子定是鹦鹉八哥,这辈子转世为人,才生得这样一副好口舌。
二人谈天南,道地北,聊得那叫一个相见恨晚,简直恨不能就地歃血为盟,结拜为异姓兄弟。
容玉致听得昏昏欲睡,若不是需要和李玄同扮演感情深厚的好兄妹,她才懒得在这里听两颗青瓜蛋子侃大山。
李玄同忽然道:“方兄,我有一不情之请,实在为难,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阿大静默地站在花厅对角,面朝裴承芳,暗暗摇头,示意少主人绝不可应允。
依他之见,这对兄妹就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少主再与他们周旋下去,也挖不出什么秘密来,反倒要白贴进许多银钱。
不,今儿个已经贴进不少了!
阿大痛心疾首,今日那些丹药,顶得上他五年的年俸!
裴承芳道:“李兄但讲无妨。”
少主初入江湖,经验不足,果然还是着了骗子兄妹的道!阿大更加心痛了。
“方兄慷慨好义,既如此,我便斗胆厚着脸皮说了。”
“不知方兄可否再借我五百两作为本金?”
裴承芳:“……”他瞅着很像冤大头吗?这人真敢开口呐。
他面上不显,笑容和煦,问道:“此事倒是好说,只是不知,李兄借钱要去做什么?”
李玄同喟然长叹:“我和小妹这趟出门,从西夜国采购了一盒和田玉。若能顺利带回大魏卖了,怎么着也能赚回两番利。”
少年说着比出四根手指,活脱脱便是个精明会算的小商人。
容玉致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心里暗暗好笑。这小书生,真能编!
“可惜天不遂人愿,遇上沙怪,家中积蓄,尽数打水漂。这趟若真空手而归,我恐怕连家中的田地屋舍都保不住。”
容玉致惊道:“什么?!阿兄!你……你不会背着我把田地屋舍都抵押给放印子钱的张三了吧!”
李玄同脸色黯然,头颅低垂,嗫嚅道:“小妹,我先时没敢同你说,我……”
容玉致霍地站起身,美目凝泪:“阿兄!你……你糊涂啊!家里三亩薄田,两间瓦房,那是咱们立身之本!你怎可以偷偷抵押了?你让我们以后怎么办?去睡大街,去要饭吗?”
李玄同也红了眼圈:“小妹,你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爹娘临终前给你说的人家狗眼看人低,暗地里来找我退过几回婚,我真怕你以后嫁过去过得不好,想趁婚前给你多攒点嫁妆。”
“?”
退婚?嫁妆?
他们之前商量的戏本里可没这一节啊。
但戏演到这个份上,容玉致只能陪着李玄同扮下去。
她涨红脸,又羞又急:“阿兄,家里的事情,咱们兄妹私下商量就算了,你怎好拿到外人面前说?”
少女羞愤欲死,一跺足,从花厅跑了出去。
演戏骗人着实累得慌,更何况对着裴承芳,她总觉得全身上下哪哪都不对付。她演累了,叫小书生一个人唱独角戏吧。
不过,要是把事情办砸了……哼哼,回头看她怎么治他。
裴承芳只觉目不暇接,不知怎地兄妹二人竟吵起来了,不知怎地那妹妹又跑了,只留下作兄长的,对着他,黯然销魂,长吁短叹。
裴承芳往日所见,无不是风花雪月,何时断过这种棘手的家务官司。他……他不会啊。
李玄同抹了把脸,冷静下来,解下腰间一枚白玉,推到裴承芳面前。
“这是我家的家传宝玉,我将它暂押在方兄这里,找方兄借五百两作为进货的本金。方兄放心,只要一赚到钱,我立刻带着银两登府拜谢,连本带息,尽数奉还。”
裴承芳低眸看那玉:“家传宝玉?”
“嗯。”李玄同郑重点头,神容端肃。
——二十文在地摊上淘的,从他这代开始家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