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的院子搭着秋千架子,容玉致坐在秋千上,光脚踩着石砖,秀颈低垂,认真地看一行蚂蚁从她脚边爬过去。
眼前忽然投下一片暗影,挡住了清凌凌的月光。
两根冷白色的修长手指,夹着一张薄薄的银票,递到少女眼前。
“幸不辱命。”
容玉致半仰起脸,看到一双眼角微垂,生来自带三分笑的眼睛。
少年眼神澄净,一手背在身后,指间夹着银票,微微俯身,朝她倾靠而来,是个极谦卑的姿势。
容玉致觉得少年这姿态太过奴颜屈膝,一时又不痛快起来,提起玉箫,抵着他的肩头将人推远:“走开,你碍着我看蚂蚁了。”
李玄同往后退开一步,果然看到青石砖上有一条细细的灰线在蠕动。
他蹲下身,轻轻捏起一只小蚂蚁。
“蚂蚁有什么好看的?”
容玉致心里那股烦躁益发深重,冷笑:“蚂蚁本来没什么看头,不过用蚂蚁来杀人,就很好看了。”
少年动作微僵,过了片刻,指尖轻弹,放那只可怜的小蚂蚁归队。
容玉致见少年被吓到,心里那股不痛快稍稍减轻了些,乐不可支:“瞧你,这也值得害怕?”
李玄同笑了笑,没有计较容玉致故意吓他,转身走到另一架秋千上坐下。
“自从见到无生弥勒,你的心情似乎便不大好。”
秋千轻轻晃荡,少年的声音也飘飘忽忽,然而落入容玉致耳中,却恰如一道惊雷,几乎劈开她心上最隐秘的伤口。
“又或者是那对方家兄妹,令你心中不痛快了?”
太敏锐了!
这小子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她自信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他竟能瞧出她对容、裴二人的态度非比寻常。
容玉致头皮发麻,缓了半晌,才稳住情绪,转头看向少年,笑眯眯道:“我喊你一声阿兄,你真当自己是我兄长啊,打听我那么多事情,小心我杀人灭口哦。”
笑得那么天真无邪,说出口的话却那么恶毒。真是……有趣。
李玄同道:“你若真想杀我,昨夜便可以杀了我。”
他说的是昨夜她忽然祭出一颗黑色心脏,不知使了什么邪术,令他痛若锥心,借此刑问他的事情。
容玉致一噎。
“你看,你只是没有闲心普渡众生。就好比你明知鬼哭城有沙怪作乱,却独独选择救了我,而不管其他奴隶死活,因为——我对你有用。”
“但哪怕有一天我无用了,你也不会杀我。你杀人为自保,不似丹朱,以杀人为乐。”
搭在秋千系索上的手指猛然收紧。容玉致心脏狂跳,说不清是怒是惧,盯着少年那张纯良无害的脸庞,疾言厉色道:“你这样的人……你骗我!你怎么可能只是个小书生?!”
李玄同眼神几多无辜:“你现在想杀我了吗?”
小院中忽地扬起一阵清风,空荡荡的秋千高高飞起,又倏然坠落。绯色裙摆像大丽花一样张扬旋开,落下的那瞬,少女人已转到少年面前,横笛若剑,抵在少年喉间。
“你究竟是谁?”少女目若寒星,“说!”
裴承芳只是不知人间疾苦,不是傻。正相反,前世他打退西蜀,一战成名,成为大魏一朝最年轻的战神,堪称有勇有谋。
后来接过其父裴仙督的担子,搅弄朝堂,只手风云,裴家受他统领,在民间的声望几乎要盖过宇文皇室。
李玄同能从他手里讨到便宜,怎么只会是个简简单单,家世清白的小书生。
是她大意了,竟然瞧走眼!
少年脸上并无惧色,唇角仍然噙着笑意:“我只是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孤儿罢了。”
“玉致,”他轻轻唤她,声音温柔得好似陈酿,“既然你和我一样,不如我们从此以后,结伴同行,如何?”
“你威胁我?”
玉笛再进半寸,抵向少年的喉结,压得他几乎难以呼吸。
“我只是……想要你……当我妹子。”
“你!”容玉致万万料不到他会提出这样离谱的要求来,“你……你有病啊?”
她前世在东都也见过不少浪荡公子哥,游戏花丛,最喜欢玩些哥哥妹妹的把戏。曾经有几个贼心大的打过她的主意,挨了她几顿痛揍才算老实。
可少年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毫无玩笑之意,认真得令人心悸。
容玉致百思不得其解,忽地想到某种可能性。她面色古怪,宛如吞了只苍蝇,嫌弃地蹙起两条细眉。
“莫非……你爱慕我?”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她这张脸生得不赖,前世对她一见钟情的少年郎并不少。她是少有的那种美而自知,却又地懒得卖弄的姑娘。
少年闷闷发笑,不承认,也不否定,只道:“既然你我在世上皆无亲眷,结为兄妹,互相照应,难道不好?”
谁说我在世上没有亲人,我阿爹可是……
容玉致想到此处,眼神微黯,一颗心忽然沉寂下去。
是了,她这辈子已经不打算回归容家了。
容玉致收回笛子,讥讽道:“你脑子真是有大病。像你这样的娇花病柳,给我当手下,我还嫌撑不起门面,你竟还妄想和我攀亲带故?哼,这次先饶过你,下回再到我跟前胡咧咧,我扒了你的皮做风筝。”
“有这功夫胡思乱想,你不如先把我交代的事情办好。兴许我见你办事得力,愿意将你收入麾下也未可知。”
少年眼睫低垂,在眼睑下方投下深深的暗影,没有回话。他的脸色平静得可怕,看不出任何情绪。
容玉致才懒得关心他失不失落,伤不伤心,会不会因此记恨她。
反正她比他强,根本不觉得他能翻出她的五指山。
被少年这么一搅合,容玉致心头郁气消散不少,赤足越上院墙,足尖轻点,消失在夜色中。
小院墙角里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丛金桂枝叶晃动,从树丛背后滚出一只尺来长的蝎子。
那蝎子被一串血红佛珠团团缚住,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蝎尾疾动,发出嗡嗡的响声。
一时间,小院中百虫齐静,似乎感应到强大的天敌接近。
天魔蝎好容易才滚到少年脚旁,仰头喝骂:“臭小子,快给老子解开!我不吃了那小娘皮了还不行吗?”
“说给我找了好东西的是你,把老子绑起来不让吃的也是你。你这小子,你怎么比我们魔还反复无常呢?”
李玄同从秋千上起身,干净的靴子踏中地上的蚂蚁,一点一点,带着些幼稚的负气意味,将这些微小的生命尽数碾为尘埃。
他仍是笑着,眸底却有戾气一闪而过:“这可是你说的不愿意。”
他望向少女离去的方向,喃喃低语:“想当恶人,却又不能坏到底,这怎么能行?”
天魔蝎见少年不睬自己,气得头顶冒烟:“你他娘的,那小娘皮坏不坏,干你何事?难道得跟你一样黑心黑肺,咕噜噜地往外冒坏水才行?”
“毗舍阇,你在这世上可还有同族?”少年忽然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天魔蝎翻了个白眼:“老子若还有同族,能受那些老秃驴的气,白白被关了几百年?”
“你那么多徒子徒孙,难道其中就没有一个有资质,能够修成天魔?”
想起那群夯货徒孙,天魔蝎就嫌弃得不行。
“就那群小蝎子的资质,啧啧,别说修成老子这般英明神武的天魔了,就是修个地魔,估计都够呛。好了,你小子废话够了没有?快给老子解了这血菩提!”
李玄同弯腰拎着佛珠,将天魔蝎提起来,随手一抛,又甩进墙角。噗通!天魔蝎一头栽进盛满水的大瓦缸。
少年步履轻快,在天魔蝎的骂骂咧咧中,大步走出小院。
林氏镖局建得恢弘大气,占地颇广,就算是林府的仆人,入府的时间若不够长久,也常要迷路。可少年却对镖局地形了若指掌,一路穿门过户,竟是一步也未行差踏错。
灶房里,婢女正坐在小马扎上,守着炉子煎药,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扭过头,就看到一个少年负手立在门边,盈盈而笑,朝她望来。
少年眸底似乎有幽幽血光浮动,使得他那双眼睛瞧起来分外诡异,不似人,倒像传说里的山精鬼魅。
婢女从未见过这般昳丽诡魅,从容自如,却又无端令人感到恐惧的少年。他那双眼犹如两汪深潭,一眼望进去,如堕深渊。
婢女牙关格格打战,想质问对方到底是何人,却发不出声音来。
李玄同微微一笑,朝她道:“你可是在给阿英小郎的客人煎药?”
婢女眼中逐渐失去光彩,木然地点了点头。
“一会送药的时候,请帮我瞧一瞧客人的脸。”
分明对凡人动用了魅惑心神的禁术,少年下令时依旧斯文有礼。
“……好。”
婢女端起煎好的药朝西院走去,约莫一炷香后,又端着空碗回来,走到少年面前,宛若傀儡,毫无起伏地说道:“我看到了,客人的脸。”
“做得好。”李玄同并指点向她眉心,片刻后,收回手,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竟然是她。”
他在容玉致的记忆中见过那张脸——桑若,万蛊门六长老的女儿,那个本该死于灭门之祸的少女。
她竟然活下来了?
还从西蜀追到西洲,和亲手杀死她父亲的小师妹撞个正着。
哈,这可真是有意思。
是告诉玉致,叫她先下手为强;还是瞒着她,坐等她落难再出手呢?
只用了一息思考,少年便做好了选择。
他撤掉下在婢女身上的魅魂术,循着幽幽的笛声,找到盘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闭目吹笛的少女。
地上蚂蚁排成细细的线,在笛声的驱驶下蜿蜒前进,不知欲向何方。
李玄同跟着蚂蚁走了一段,远远望见一间幽室如兰,便不再向前——他知道这里是裴承芳的下榻之处。
他隐匿气息,整个人几乎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耐心等待片刻,忽觉空气凝滞,一道极为凌厉的剑气从门缝漏出。
地上的尘土似乎受到某种无形之力的牵引,无声震荡而起,悬浮在离地一尺之处。
原本井然有序的蚁群仿佛受到某种惊扰,仓惶四散。
只维持了短短一息,尘土坠地,那道无名剑气迅速收拢,消弭无形,仿佛从未出现过。
远处的笛声仓促断开。
李玄同身化残影,几乎在瞬息之间闪回少女身旁,恰好伸手接住她从大青石上滑下的身躯。
容玉致脸色雪白,心神大乱,攥紧少年衣襟,语无伦次:“原来是它!”
她“看见”裴承芳携带的宝物了。
那是一把从未现于人前的绝品仙剑,她前世也只见过一次。
就是这把剑将她杀身碎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