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致仍记得天外一剑降临的那天,她已做好万全的安排和退路,提前将裴承芳骗去终南山,打算趁他不在,从江都祖宅逃走。
她拄着竹杖,调开裴承芳留下的眼线,轰走小书房的守卫,气焰嚣张,大摇大摆地闯进他平日与心腹议事的地方,挥毫蘸墨,在雪白的墙面写下“狗东西,我去也”六个大字。
那一刻,实为她嫁入裴家一年多来最畅快的时刻。
想她成婚前,过得多肆意潇洒,一支笛子便可驱使百蛊,纵横蛊道,罕逢敌手。
容家弟子不喜她行事狭邪,耻于与她为伍,她也乐得自在。
那群小古板不来管她正好,她自去结交瞧得起她的朋友,想招猫就招猫,想逗狗就逗狗,岂不快活?
后来她也的确交到了两个好朋友。
一个是世外散修,无拘无束,自称终南山隐仙观,太乙隐脉传人;另一个是位高权重的仙督府少主,她如今有名无实的夫君。
那时她三人虽秉性各异,身份悬殊,却意外地志趣相投,终日结伴论道,一起诛邪除祟,何等地意气风发。
直到两年前,大魏与西蜀边境爆发战争,她三人同赴战场。
战场是无情的,短短数月,彻底扭转了三个少年人的命运。
她功体尽废,沦为废人,受大魏百姓唾骂。容家以守护苍生,除魔卫道为己任,数百年,一代代容家人努力维护的清名,毁于她这个不肖儿孙之手!
隐仙观小道士张妙真为了掩护边城百姓撤退,被敌军万箭穿心!
战役接近尾声,失踪多日的仙督府少主裴承芳宛如神兵降世,带领裴家军浴血杀出重围,终于扭转战局,打退西蜀大军。
三人离开东都时,俱是活蹦乱跳,壮志凌云。再回来,却是一死一废,就连裴承芳也身受重伤。
等到容玉致醒来,她面对的是容家弟子愤怒的指责,父亲失望不解的目光,妹妹落寞的背影,挚友冰冷的尸体,还有东都百姓恨不能啖其血肉的咒骂。
从前她在容家只是不合群,而今却是再无立锥之地。
这时,只有裴承芳坚定地牵起她的手,对她说:“玉致,既然容家容不下你,嫁给我,和我回江都。”
“我发誓,此生一定会护你周全。”
她鬼迷心窍,轻信了他的花言巧语,当真允诺嫁他为妻。
二人的婚事受到了莫大的阻力,不仅朝堂上争议纷纷,就连民间的反对之声也是沸反盈天。
但裴承芳一力压下所有,冲破无数阻碍,终于将她带回江都。
她以为来到江都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好好养伤,却不想,这里才是噩梦的开端。
她想重续经脉,从头修炼。裴承芳明面上为她延医问药,甚至亲手侍奉汤药,可背地里却只准医官给她开将养身子的药方。
她不敢回想妙真师兄惨死眼前,自己却无力相救的场景。裴承芳却一次又一次,旁敲侧击,询问妙真师兄临死前可曾给她留下遗言。
每每都刺激得她心神大乱,几乎要再度走火入魔。
一开始,她还以为裴承芳当真执着于追查当日究竟是何人泄露军情,害得妙真师兄惨死。
直到裴承芳数次对她动用禁术,想要问出妙真师兄临死前究竟把什么东西交给了她,被她觉察,她才猛然醒悟。
原来他娶她,根本不是可怜她,爱重她,也不是为了报答她在战场上拼死相救,只是为了正大光明地囚禁她,逼问她。
她质问裴承芳,他却只是说:“玉致,既然你已为我裴家冢妇,自该与我齐心协力。张师兄之死,我也很难过。”
“但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也只能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我娶你,是真心实意;我想要你交出那东西,也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玉致,你是我的妻子,为何偏要为了一个死人与我为难?”
容玉致的回答是一耳光甩在裴承芳脸上,指着大门,冷冷道:“滚!”
妙真师兄临死前将一道魂玺刻入她元神之中,告诉她此物事关他师门重宝,请她帮忙送回隐仙观,千万不能让它流入第三人之手。
她自问算不得什么好人,可好友临终前字字泣血,拼死相托,她怎么忍心食言?
又怎敢背信弃义?
就算妙真师兄并未对她讲明那宝物是什么,就算要与裴承芳决裂,从此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她也不能辜负妙真师兄的托付。
二人撕破脸皮之后,裴承芳依旧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却又监.禁她,隔三差五便来逼问她。容玉致知他心机深沉,只好打点起精神,与他斗智斗勇。
她终于看明白,裴承芳或许不爱她,但未必对她无情。
再怎么说,她救过他的命。
如果当年在西蜀,她没有不顾性命,冲入蛊潮,背着他从万蛊窟地底十八层一步步爬出来,就不会有今日的大魏少年战神。
这份救命之恩,他躲不过去。
这是她敢与裴承芳对抗的底气,因为她知道,裴承芳再如何,也不会对她动杀心。
虽然他重视家族荣耀,远甚于她与他之间的情分,甚至远胜于他自己。
她抛开狼毫笔,拍了拍手掌,静静观赏了一番雪白墙面上的淋漓墨迹,推开门走出小书房。
江都三月,白日青空,万里无云。
戏本里都是怎么演的?
女子遭遇负心汉,被心上人欺骗利用之后,多半自怨自艾自伤,乃至最后自挂东南枝。
她容玉致可不是那样的人,她从小便是有恩必报,有仇加倍报。
裴承芳想困死她,将她养成毫无反抗之力的内宅妇人,她偏不如他愿。
今日一别,大家各自山高水长,最好此生不复相见。
修为没了,大不了从头再练。
妙真师兄的死,她自己去查;欠容素英的手臂,她早晚帮她砍回来。
容玉致竹杖点地,发出嗒嗒的轻响,朝“千里阵”的方向走去。
穿过杨柳堤岸时,清风徐来,一片柳叶打着旋儿自她颊边飞过。
容玉致猛地抬起头,遥望天际。
一道剑气,宛若天外流星,彼时尚在天边,再看已在眼前,重重贯穿了她的胸膛。
容玉致感觉藏于识海深处那道魂玺应声爆裂,她甚至来不及感受任何疼痛,身体便连带魂魄一起,崩溃成沙。
她从前不少次与死亡擦身而过,但如今真的要死了,才知从前感受过的种种恐惧,甚至不如此刻的万分之一。
也不知她的死讯传开以后,这世上是否还会有挂念她的人?
哈,骂她的人倒是车载斗数,挂念她的人……也许只剩阿爹了吧。至少他老人家还有一个女儿,她死了,他不至于太伤心。
容玉致最后一丝意识,湮没在滚滚尘埃,春日和风之中。
她不知杀她者究竟为何人,竟连她这样一个废人也不肯放过。
那道剑意浩然庞大,宛如九天劫雷,就算她爹贵为大宗师,是世上唯一可隔空御剑,于千里之外夺人首级的剑道三尊之一,他的剑意,也绝没有这般霸道。
更何况,杀她的那把剑是绝品仙剑,她生前从不曾见过。
剑尊的女儿都没见过的绝品仙剑,说出去,真令人难以置信。
关于杀她的那把剑,容玉致有许多疑惑,唯有一点,她始终坚信不疑——裴承芳不会杀她。
然而这点微薄的信任,终于在今夜坍塌。
容玉致紧紧攥着少年的衣襟,指端用力,几乎要将那轻薄的布料抓破。
她眉间那点不善根印记益发妖艳,红得像是新鲜的血窟窿,仿佛下一刻,就会有血从那里汩汩地流出来。
“你怎么可以杀我?”她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目光直直地射向少年的脸,却仿佛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李玄同见她神智癫狂,误以为方才她驱使蚂蚁偷窥裴承芳,为那道不知名剑气所伤,才致心神大乱。
他的确动过念头,想过将她送给毗舍阇,当作一人一魔订立契约的信物。不过很快又反悔,比起便宜毗舍阇那只没品味的臭蝎子牛嚼牡丹,似乎还是留她活着更有意思。
毕竟养出一个能“盛装”三尸王蛊的蛊人殊为不易,而她根基浅薄,能活到今日,未被万蛊争锋折磨得不成人形,堪称奇迹。
他忽然有了兴趣,想看看她能走到哪步,要如何痛苦挣扎才能活下去呢?
有些人想活不能活,有些人活着了无生趣。
像她这种生机旺盛,又倔强不肯服输的人,挣扎求生的模样一定很美。
李玄同抚过少女眉心的朱砂,低声道:“我自然不会杀你。”
容玉致眸中盛满愤怒,质疑,不甘,失望,种种情绪,瞬息几变,到最后只剩下无尽的嗔恨。
她忽然认出来,抱着她的少年并非裴承芳。
“你?!”她大惊,“你几时来的?”
她竟然全无所觉!
她扬掌拍向少年胸口,怒道:“滚开!”
李玄同微微侧身,容玉致一掌拍空。
容玉致架起玉笛,以笛作剑,朝少年右目刺去,招式阴毒,竟是要直接刺瞎他。
她下手愈是毒辣,少年脸上的笑容便愈是灿烂。
二人出招拆招,虽没发出多大动静,然而瞬息之间,已走过数十招。
容玉致语声幽寒:“你也骗我?还装不会武功!”
李玄同出指如电,格住玉笛,正欲开口,围墙另一头忽然闪过几道火光,有人厉声喝问:“墙那边是何人?!”
“嘘——”李玄同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是方四郎的侍卫。”
裴、承、芳!
容玉致眸中浮起血丝,浓重的仇恨和不甘几乎完全攫住她的心神。
杀身碎魂之仇,怎么可以轻轻放过?!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既然早晚要杀了那狗东西报仇,不如趁他剑心未成,早早除掉他,了结这桩孽缘!
脚步声迅速接近,巡夜侍卫似乎打算打开院门,绕到院墙这边查看情况。
容玉致杀气腾腾,毫无躲避之意,识海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催促她:杀啊,杀啊!
李玄同闪身拦在她身前,低声道:“林氏镖局是大魏仙督府设在沙洲的据点,你在这里杀了人,等同挑衅江东林氏的威严!”
容玉致双目赤红,只听得进识海里那个声音。
李玄同见她杀心如焚,只能缚住她双手,拦腰将人抱起。
地上浮出几道鬼影,托着二人御风疾行,几个起落间,二人便落到外城一处偏僻的草场附近。
容玉致奋力挣脱少年的桎梏,眉心灼痛,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踩中尖锐的石子,白皙的足尖霎时鲜血淋漓。
她一时吃痛,心神狂躁,用力一挥玉笛,发出数道气劲,击得尘土飞扬,在地上犁出几道深深的沟壑。
附近羊圈里,羊群受惊,纷纷扬蹄,发出咩咩的叫声。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容玉致被羊叫声吵得脑袋几乎要裂成两半,忽而发足冲入羊圈,将玉笛刺入一只羊羔咽喉。
温热的血流过她的手,浓厚的铁锈味钻入她鼻端,死亡的温度和味道令她感到灵魂深处都在战栗。
那羊发出嘶哑的哀鸣,挣扎几下,倒地而亡。
容玉致赤足散发,宛如残忍嗜杀的阿修罗,手起笛落,杀得满身满手都是血,几乎将羊群屠杀大半,才似从梦游中惊醒般,停止杀戮,茫然地抬起双手。
鲜血温腻,从她指缝间一滴滴滑落。
嗔毒……发作了?
她控制不住,她完全控制不住……
夜风乍起,呜咽如诉,温柔地拂过少女的面颊。
容玉致转头看向羊圈外,雪白的脸上也溅了几点血迹,月光下有种哀艳的,惊心动魄的杀戮之美。
少年盈盈而笑,眸底有种奇异的神采缓缓流动,望住她,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
他说:“玉致,你裙子都脏了,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