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办公厅说了也不算,得分房委员会分给我才行,我的 分儿 不够。”
“什么 分儿 ”
厨师给他介绍:分房得按工龄、级别等换算成分……说了一大堆,他过去没有问过这些事,原来分房还这么复杂呢。
这时厉秘书走过来,说:“这是省委的房产,别人是不能随便住的。”
他又想,这么一个有三十年工龄的老厨师,理应分到一套房子的。如果他说一句话,厨师就可能分到房子。可是他觉得,分房是个复杂问题,给谁,不给谁,由分房委员会定。他从来不为身边的人说话,现在更不便说话了。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张敬怀的这个习惯,从来也不为自己的私事求他。
可是,这时他对厉秘书那句话特别反感“这是省委的财产”厉顺为说话的态度虽然很平和,但分明有“你说了不算”的意思。他总觉得,这个厉秘书的眼神中,表现了对他的轻侮。早晚得把他撵走张敬怀想。
当初,单秘书长向他介绍厉顺为时,因为是在杨书记身边服务过的,用不着再由组织部门搞诸多项目的审查,他也就放心的用了他。没有想到这个人这么不老实。他写的那篇盖老板的文章,使姓盖的捞了不少资本,他们还有没有什么交易谁也说不清楚。
想到这些烦人的事,他才知道:自己在位时,每天累得难受,回到家里就想躺着,可是有很多文件还等着他批阅,他不得不强打精神坐在办公桌前,有时工作到下半夜,还要想一想明天在某次会议上,因为要他讲话,想一想该说些什么。
当时他总想,等我退下来就好了,但他没有想到,在岗位上有他难受的时候;可退下来,也有退下来的滋味……他甚至想,要不要再当一届省“人大”主任呢
冯怡在国外留学这几年,每个月都有信给他,报告自己在那里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她的信中总是说:请你放心,我过得很好。不久前的一封来信说,她的学业已经结束,获得了社会学博士学位,很快就可以回国了。从信上的口气看,他估计,至少在三个月之后她才能回来。届时他一定去机场接她。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有一天厉秘书领着一个人进屋,竟是冯怡。她站在张敬怀面前,傻哈哈地笑着说:“我回来了”一个大背兜还在肩上。
厉秘书见张敬怀没有别的吩咐,便出去了。
张敬怀也看了她半天,这才说:“快,快放下”忙帮冯怡解那背兜。
冯怡把背兜放下,两人都愣愣地站着,张敬怀多么想像对女儿一样拥抱她一下呀,但是他没有。倒是冯怡主动给他来了个西方的“见面礼”将他拥抱起来,轻声喊着:“我的老爸呀……”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喊他。
他也轻声喊着:“我的小女儿……”
过了有两三分钟,二人才松开手臂。张敬怀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
“我,我想让你感到意外,让你惊喜”
“快去洗漱一下吧,我让保姆给你冲茶。”
不多时保姆端上茶来,转身退出,冯怡也一面搓着面部一面进了屋。
张敬怀问:“怎么样讲讲你的情况,我想知道的事很多呢。”
冯怡说:“先别说我了,先说你吧。你信上不是说住院了病全好了吗”
“全好了。”张敬怀答“出院前对身体进行了全面检查,一切 零部件 都没有大毛病。我这部机器,运转这么多年,什么 磨损 没有经过居然没有大毛病,也是一个奇迹。可是就是觉得累,睡觉呢,又睡不着,于是就看书。这是我多年的愿望,如今是如愿以偿了。”
“战争中受伤,运动中挨整, 零部件 居然没有问题,你真禁折腾”冯怡说“我看你能活一百岁呢。以后的时间安排,你听我的。累嘛,感觉累才是健康的表现。休息休息就会好的。”
“人们说 健康长寿 ,没有健康,我就不想长寿,那不是活受罪嘛”
“你健康嘛,当然应该长寿。”冯怡说。
二人都笑了。
张敬怀问:“你回来怎么办得先解决工作问题呀要不要回林钢”
“我想先休息一段,工作问题以后再说。如果组织分配,我想到社会科学院,最近一段时间,我也得调理调理,以后再和他们联系吧。”
“你休息一段也好。”张敬怀说“可是总得有个地方住呀要不住在我这里……反正有空房子,空着也是白空着。”低头又一想,自己又否定了,说“不好,不好,住我这里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欢迎,怕我干扰你”
“不是,不是,是……”
“是什么你这个人呀,活得真累。我行我素,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管他呢他们能说什么无非是 冯怡住张书记家里了 第一天说了,人们认为是新闻,第二天是旧闻,第三天是历史。第四天再有人这么说,就让人讨厌了”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张敬怀想了一下:“要不,你和保姆住一间。”
“可以,我还可以帮助她做饭。我给你做做西餐,是我新学的本事呢。”
张敬怀吩咐保姆,把冯怡的背兜拿进她的房间,并准备一套被褥。接着说:“卜奎调到省委来了,代替了我。”
冯怡说:“好好好,他真是一个好人。也该这么安排了。你呢”
张敬怀说:“我,现在还算 在岗 ,可是卜奎已经主持工作了。我正在想,还没有下决心。原来,按不成文的规矩,当几年省长,当书记,当几年书记,退到人大当主任。这是领导的关心,怕人们一下失去的东西太多,太突然,搞点 安慰赛 ,当然也可以说是 余热发电。现在,我算请假休息。休息个一年半载的,年龄也 到站 了。上面要安排我当人大主任,我还没有答应哪。”
“你这个人呀,还是没有觉悟过来。你这一生够光明磊落的了,自己安慰自己就够了,还要别人安慰”
“是,是,是”张敬怀说。
冯怡说:“我以前就想 劝退 你。你活得太累了,为什么不趁身体尚健的时候,过几年轻松日子那时,不到火候,我没有说。现在天赐良机,为什么不退你还恋什么位呀”
除了冯怡,谁能这么和他说知心话呀
他说:“对的,对的革命几十年了,一时没有事干,有点空虚和寂寞感。”
“我看你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还是没有解决。你看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中,讲他的时空观,说得多好:天地宇宙,是万物的旅馆;光阴是时间的过客。人在世界上,能过几天快乐的日子白天玩不够,夜晚打着灯还要游玩呢,况且现在正是春光明媚的日子……”
“你说得对,听君一席话……”
“你得啦吧你现在得听我安排。等我休息一两天,我领你上街,逛公园,溜商店,去旅游。还有读书,写点回忆录,事情多着呢。有什么可寂寞的。”
根据张敬怀的吩咐,保姆已经把饭做好了,请他们去吃饭,二人便进了东厢房的小餐厅。
保姆摆好饭菜,退了出去,冯怡小声问:“刚才领我进屋那个人是谁”
张敬怀说:“是我的新秘书,姓厉,叫厉顺为。卜奎到了林钢之后,又来了个秘书,就是吉秘书,你认识的。后来又换了这个姓厉的,是第三个。”
“吉秘书呢”冯怡问。
“吉秘书出国,继承他舅舅的遗产去了。早就说要回来,可是一直也没有回来。”
“你这个新秘书怎么长了那样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好像要看到你的骨缝里,让人很不舒服”
“他以前是杨书记的秘书,杨书记调走后,他没有跟着走。我也没有像对卜奎和吉海岩那样考核他。后来我也觉得此人不太好,但没有动。一干又是二三年。”
“我给你当秘书怎么样”冯怡笑着问。
“你你给我当秘书哈哈笑话笑话我是从来不用女秘书的。我以为……”
“又是 你以为 ,你以为会有反映……对不对关于这一点,我对你很不以为然,你好像总是为 你以为 活着,就是不为自己活着……”
“我马上要退下来了,还要什么秘书你也有事情干,不是还要研究你的社会学吗”
“先别说了。反正我得休息半年,陪你过一段老百姓生活。要知道老百姓生活,有老百姓生活的乐趣。你不会感到空虚和寂寞的”
“说这么多闲话了,”张敬怀说:“讲讲你这几年在美国的情况和感受吧。
我特别想听呢。“
“一言难尽,我一段一段给你讲,有很多故事呢。”停了一刻“我先从到了美国下飞机讲起吧……”冯怡说。
“吃菜,吃菜,一面吃一面讲。”张敬怀夹了一箸菜给冯怡。
冯怡吃过饭,扎扎实实的睡了两天觉,除了吃饭起来一会儿,吃过饭又是倒头便睡,好像要把这几年欠下的觉全要补上似的。也可能是时差的关系,第三天,她觉得睡足了。吃过早饭,向张敬怀提议:咱们今天上街溜溜怎么样
“好的。”张敬怀高兴地答。
“可是,你什么人也不能带,就咱这两个老百姓。”
“好的。”
过了一会儿,厉秘书过来问:“张书记今天去什么地方吗”
“我和小冯上街。”
他们刚出门,汽车就停在那里等着。小冯对司机说:“我们今天去散步,不用车的。”
“是的。”张敬怀对司机说。司机便把车子倒回车库。
两人沿着小胡同过去一般的车辆是不准从这里通行的往外走。冯怡总是搀着张敬怀的胳臂,好像怕他跌跤那样。而张敬怀觉得让一个年轻女人搀扶,既不习惯,又不好意思,总是摆脱她的搀扶,说:“用不着的,我自己可以走。”
冯怡说:“我扶老,你携幼,有什么不好……要是把你摔了,我可没法向……交待。”
“向谁交待我现在是老百姓一个。”
“对了。咱们今天就当一当普通老百姓,你也体验体验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
“这些年,我也体验过的。有时也做所谓的 微服私访 ,借以了解真实情况。”
冯怡笑他,:“那可不一样。那时,你到哪里去,不得通知公安部门呀一出点什么哪怕是很小的事,也会有人出来保护你。只要你一动弹,就会有便衣跟着,要说自由,你们是最少的。”
“对了”张敬怀想起一件事,给冯怡叙述着:“有一年,听人说海天市的服务行业,搞 五满意服务 运动,很见成效。全省为了推广海天市的经验,在这儿开现场会。我想去看看真假。那时我还在军区当副政委,和秘书一起换了便服,到一个饭店去。饭店里人多得……”
冯怡说:“那时,你在埋头吃饭,后面就有人扶着你坐的凳子,等着座位。
旁边还有农村来的老乡,等着你吃剩下的东西,用舌头舔盘子。“
张敬怀继续讲他的故事:“我和秘书坐下,要了两个炒菜,一个汤,六两粮票的米饭。可是等呀等,老也不上菜。等了半个小时,先上来的是一碗汤,这就有点怪。可是,有一帮穿警服的人,比我们来得晚,几盘热气腾腾的炒菜,却端上来了。他们在那儿呜嚎喊叫的吃酒行令。我问服务员: 他们比我们来得晚,为什么这么快就上菜了 那服务员不屑答理地说: 他们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能比吗 我也不能和她争论。过了一会,菜还是不上来。我生气了,对当时的毕秘书说:也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咱们不吃了。我拿着买的菜票去退。
毕秘书要去,我说让我体验体验。便自己去退票。“
“肯定会有故事。”冯怡插了一句。
“那卖票口儿,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我好容易挤进去,本来那卖票窗口就小,交款,给票,只有一个拳头大的小孔,我说要退票,收款员在人们的吵嚷声中根本听不见。好容易听见了,我把收款单往里递,好几只手同时往里伸。服务员说, 快点,快点 你这个老头,怎么这么慢我说,你这个眼儿小,我伸不进去。这话,那女服务员却听清楚了。睁着大眼问:什么 眼儿小 进不去 她好像一下提高了 觉悟 ,大叫着说:这老家伙耍流氓。……”
说着畅快地大笑。
冯怡也笑弯了腰:“这事就这么完了”冯怡问。
“哪里会完呢”张敬怀接着叙述他的故事“女服务员一喊 这老家伙耍流氓 ,坐在那里吃酒行令的几个人走过来,没用分说给了我几拳。毕秘书过来说: 你们怎么随便打人 那几个人对毕秘书说: 你管什么闲事 对他又是几拳毕秘书走出去,给市公安局打了电话,说我这个政委挨打了。不多时,来了一帮警察,把那几个穿警服的人和饭店经理带走了。回到机关,毕秘书给市委书记打了个电话,说了我的偶然遭遇。你们还搞什么 五满意运动 ,开现场会推广先进经验呢这不就说明问题了吗”
冯怡说:“今天要是出了这种事,我可调动不了警察……当然,现在也不会有这事发生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买方市场,服务态度好着呢。要不咱们今天到饭店吃顿饭体验一番。”说着自己小声地现编现唱:“市场经济好市场经济好市场经济顾客地位高。官面孔,不见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市场经济新高嘲,新高嘲……”
冯怡的声音很轻,但张敬怀都听清楚了,哈哈大笑。这是这几年他第一次开怀大笑。
……
说着二人出了胡同,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这里已经挤了许多等车的人。
不多时,来了一辆大客车。人们拚命往上挤,冯怡先是在后面推张敬怀,推不动,有一个大个子挡着。冯怡自己又先挤上车,回头拉张敬怀。这时那个大个子喊:“往里挤,往里挤,里面空着呢。”他刚刚上了车,一回头就说:“里面没有地方了,等下一趟吧”张敬怀记得。早先听到一个“变心板”的故事。说是在台上和在台下的人思想观点是不一样的。当时是讲的人的政治地位,这个比喻,可能就是从这里来的吧像那个大个子,挤上车前,喊往里挤,往里挤踏上了汽车,一转身态度就变了。
下车时,又拚搏了一场。上车的人等不及人下完,往上挤;下车的人喊:“等下等,等一等下完了再上,下完了再上”冯怡先是在后面往下推他,到了车门前又先下车怕他摔着,往下接他。上车下车还是弄得他出了一身大汗。他感到内衣都湿了。
出门时,他交给冯怡几百元钱。冯怡说,要给他买两套衣服。他现在穿的那灰不溜球,蓝不啦唧的中山装,太不合时宜了。张敬怀因为自己不抽烟,不喝酒,又没有别的嗜好,身上从来不装钱的,也不懂得市场上的行情。他夫人和女儿,从来不给他买东西。有什么需要买的,也是秘书给他办。所以,今天他的几百元钱,装在冯怡的口袋里。
他们下车走了一段路,到了一条热闹街。
到了这条街口,见里面人挤如潮,流动着,拥挤着,混搅着,像一锅开水。
他问冯怡:“这是什么地方”
冯怡说:“这是连世界上都有名的 中京街 ,你都不知道……”接着讽刺他“你这个人,除了会当官,还会干什么只看刚才人们挤车,就知道你的 政绩 了。”
谁么批评过他这个书记呀说:“搞革命像吃饭,得一口一口来嘛”张敬怀笑着给自己辩解。
冯怡又笑他:“你不懂得老百姓,搞什么革命”
“我就是老百姓出身,怎么不懂得老百姓”
“那是过去现在你就懂得开会,决议,文件,指示,……”
“国家也需要这些呀没有人搞这些事,也就不成其为国家了。”
“进去吧”在一个大百货商店门口,冯怡搀着他上了台阶。对这个商店,他好像还有印像:这是一个省城去年兴建的最现代化的商场。当时,厉秘书极力劝他出席开业剪彩。他也来了。剪了那么一剪子,就出席别的会议去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
冯怡领张敬怀进了商店。按照冯怡的建议,今天要给他买两件春秋穿的外衣,两条裤子,两件衬衫。冯怡为他定的标准是,又要新潮,又要合乎他的年龄和身份,款式呢要在朴素中透出华彩。
张敬怀笑说:“你这标准──朴素和华彩就是矛盾的。”
冯怡说:“矛盾统一嘛”
“我可不穿西服呀系上领带,弄得脖子像套个绞索似的。”
冯怡说:“不给你买西服。外衣给你买两件夹克衫。老少皆宜,干群通用。
也可拉上拉练,也可敞开胸怀,又随便,又帅气。“
“听你的。”
冯怡先到一个柜台,为他挑了两件夹克。一件是蓝黑地透出淡红和暗黄铯方格。冯怡像开导小学生似的说:“这蓝黑地,有庄重感,两种淡淡颜色的方格,给人华丽而不轻佻的视觉。”第二件是银灰地,配以黑色不规则图案。张敬怀穿上,对着镜子看自己,说:“这两种彩色对比太重了。”
冯怡说:“这设计服装和做菜差不多,豆腐、白菜都没有什么个性,和什么菜都可以搭配。这银灰色,也是如此。大红大绿太刺眼,这银灰配黑纹路是大方、庄重,又质朴。”
“听你的。”张敬怀说。
买了上衣,又买了两条裤子。两种颜色,都是在同一颜色中织出不同花纹。
张敬怀也很满意。
接着又去买男衬衣。张敬怀说:“还是买的确凉吧,耐穿,又不用烫。”
冯怡笑他:“你落后十年了现在谁还穿的确凉”转向售货员“要纯棉的。”
“不用烫吗”张敬怀问。
冯怡又笑他:“这纯棉是经过 后整理 ,怎么洗也不打褶,你摸摸这手感……”
张敬怀用手指拈了拈,果然柔软而有弹性,但一看那价格标签“80元”,说:“不买,不买,太贵了,太贵了”又看旁边柜台中的的确凉衬衫,标价“25元”说“还是的确凉耐穿。”
“你得了吧。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日子早过了。不消费,怎么发展生产,不发展生产,怎么提高人民生活”
“道理我都懂,可是多年形成的习惯,改也难。”
冯怡又问“样式质量你相中了吗”
“倒还可以……”
“相中了就买你穿上试一试。”
张敬怀说:“号对就行,不用试了。怪麻烦售货员的。”
“什么麻烦,现在我们是上帝。”
张敬怀试了又试,觉得很合身。
冯怡吩咐“小姐,要四件,给包起来。”随即从身上掏钱,又说“钱花了才是自己的”
“钱花了才是自己的”新观念,张敬怀想。
服务员对张敬怀笑说:“你这个女儿真孝顺,如今有几个这样女儿你有福呀”
“我有福”张敬怀也满意地笑着。
出了商店,张敬怀说:“我对叫 小姐 总是不习惯,还是叫同志的好。”
“你以为,谁是你的同志呀 同志 贬值了。”冯怡说。
他们在商店买妥了预定的衣服,已经是上午十二点了。冯怡提议,他们到一个风味餐馆来顿小吃。既可口,又省钱。拐了一个弯,到了“食品一条街”。
冯怡指着那条街上的块块招牌,问:“咱们吃什么呀”
张敬怀说:“要辣得过瘾的。”
冯怡说:“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贵州人怕不辣……”冯怡领张敬怀进了一个四川餐馆。
服务员拿来菜谱,冯怡让张敬怀点菜,张敬怀说:“我从来没有点过菜。你点吧。”
冯怡点了几个菜,果然是张敬怀最爱吃的。冯怡问他:“喝酒吗”
“不喝。”张敬怀说“你愿意喝我就陪你喝点葡萄酒。”
冯怡便要了一小瓶葡萄酒。
这顿饭吃得很惬意,比什么宴会都高级,张敬怀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他们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回家。秘书厉顺为等在门口头,走过来为他开门时,用埋怨的口气说:“张书记到哪里去了见你中午没有回来,我们便报告了公安局”
“报告公安局干什么小题大做多此一举”张敬怀生气了。
“我们要为张书记的安全负责”厉顺为嘟嘟哝哝地说。
“有谁要暗杀我吗”
说着进了张敬怀正房的办公室。保姆冲上茶来,张敬怀说:“今天真累。可是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出了几身大汗,现在也没有感到疲劳。”
“怎么样过过老百姓的生活,也很有意思吧”
冯怡说:“你那个厉秘书的眼光真讨厌好像老是在问我:你是书记的什么人呀”
“我早晚要辞掉他的,只是他老是赖着不走,说是等着解决了他的级别问题。
让他等吧。“
“这是你工作上的事,本来不该我说话,如果是我,早把他打发走了。”
这天晚上,冯怡和小保姆在屋里闲聊。小保姆问冯怡:“冯姐,你怎么不结婚呀”
冯怡答:“没有适合的对像。”
小保姆说:“像你这么有学问的人,找个爱人还不容易呀”
冯怡说:“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小保姆问:“什么是 可遇不可求 呀”
冯怡答:“就是可以想想,也许偶而遇到个合适的对像,是很难强求的。”
小保姆说:“你只要愿意,那些大知识分子,还不是可以成把抓呀”
冯怡哈哈大笑:“你还小,你不懂,不懂”
小保姆也笑了:“找个男人,能一起好好过日子,生娃娃就行呗”
冯怡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小保姆说:“我看你们这些人,越是有学问,越难找对像,你是不是条件太高了”
“你不懂,给你说不清楚。”看了看表“睡吧,都十点多了”
小保姆立即睡着了。可是冯怡睡不着。
这天晚上张敬怀先是看了一会书,关了灯,却怎么也睡不着。又起来看了一阵书,再关灯,还是睡不着。他似乎有一种渴望,这渴望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觉得需要有一个人说说话吧他一看表都十点多钟了,不能叫冯怡陪他聊天了。可是,他犹豫了很久,忍不住拿起电话,打到小保姆房间:“小怡,你过来一下。”
过了三四分钟,冯怡站在他面前了。
两个人对立着,谁都没有说话,只隔着一米远。
像尊远古的雕像。
像两座相持的冰山。
像两个凝固的幻影。
地震了,雕像要崩裂
火山爆发了,冰山要熔化
幻影出窍了,灵魂要狂舞
可是寂静着,寂静着,寂静着……
不知过了多久,冯怡打破了沉默,她近乎耳语般地:“爸……”
这一个“爸”字,似乎把眼前的一切都消熔了。
张敬怀沉默着,喃喃自语般地说:“没有事啦,你回去吧。”
冯怡泪水猛地涌出了眼眶,她再没看张敬怀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
一切似乎都归于沉寂。
次日早饭后,张敬怀对冯怡说:“我今天要到机关去一趟。”
“有什么事吗”冯怡问。
“我的办公室还留着,去看一看。你也该跟我去一次,你不去看看卜奎吗他知道你回来了。”
“是,是,我是得去看看他,谢谢他。他很关心我呀”冯怡说。
不多时厉秘书也来了,问:“张书记今天有什么事”
“我要去机关办公室。”
厉秘书忙去备车。其实省委机关离他们家只有十分钟的路。张敬怀说:“我和冯怡走着去,不要车了。”
两人散步似的出了院子,沿着一条胡同,向省委走去。到了大门口,两根巨大的门柱前,站着两个塑像似的卫兵。卫兵们都认识张敬怀,向他敬礼。倒是收发室那老头叫着:“呃呃呃,我说那位女同志,你站住”
张敬怀对老头说:“她是跟我来的……”
老头忙摆手:“进去吧,对不起,进去吧。”
两人进了大门,绕过一个花坛,又走了一段路,进了办公大楼。书记们的办公室在三楼,最近新安装了电梯,可是张敬怀说:“我练练腿脚吧。”随即拾级来到三楼。掏出钥匙,打开301 房间,冯怡也跟着进了屋。
办公室是里外两个大套间,外屋摆着一张长桌,桌上铺着四边低垂的白线毯,放了一套茶具,周围有十多张椅子,很显然这是开小型会议的地方。里屋靠一角摆了一张大写字台,靠两边墙壁放着两套沙发。一面还放着一台电脑。冯怡禁不住问:“你都用电脑了呀”
“他们给安装的。一直摆在那里,我没有学,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学。”张敬怀说。
“我教你,手脑并用,能延迟脑子老化呢。况且你将来写个回忆录什么的,用得着呢。”
冯怡又满屋撒了一眼,觉得房间太大了,摆了那么多东西,中间还可以容纳五六对男女跳舞。里外间加起来有一百多米。她说:“你要这么大办公室干什么”
“是他们设计的……”随即拿起电话,“卜奎呀,小冯冯怡从国外回来了,你……”他本来想说“你不来看看她呀”因为地位不同了,他改口说:“她要去看你,现在在我的办公室。”
卜奎在电话中犹豫了一下:“哎呀,八点半有个会……”又一顿“我马上去看她。”
过了两分来钟,卜奎进来了。先和冯怡紧紧握手:“哎呀,我听说你回来了。
祝贺你得了博士学位。怎么样“
“简单说吧,一切都好”
“工作谈了吗”
张敬怀插言:“人家是靠亲朋好友自费留学,工作得找个自己满意的地方。”
“大博士,还怕大家不抢着要呀。有什么问题言一声。我八点半开会,要他们推迟了十分钟。有时间再详谈吧,对不起了过两天我去看你。”
“开你的会去吧。”张敬怀说。
卜奎出了门,冯怡说:“还是那么热情,热心。”
“他不忘本。”
“一阔脸就变阔了不变脸,就很难得。”冯怡说。
这天的下午,午睡过后,冯怡对张敬怀说:“关于你离休的事,我有一些想法,想和你彻底谈一谈,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正想听听你这位社会学博士的意见呢。”张敬怀笑着答。
于是,冯怡和张敬怀又一次进行了长谈。
冯怡首先从省委留给张敬怀的办公室谈起。她说:“今天我看了你的办公室,就有感慨:你既然已经决心退下来了,还留那套办公室干什么从组织上说来,是照顾退下岗位同志的情绪,怕退下来的同志,一下失落得太多,感情受不了。
可是,我不相信你的感情会那么脆弱。在战场上,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丢掉个办公室吗况且办公室给你留着,你是去也不去你去了,无公可办。偶尔去一次,见着卜奎他们,让他们怎么办呢他们如果冷淡了你,他们自己也过意不去。如果热情些呢再向你 请示汇报 呢他们都忙得很,你又担着 垂帘听政 的嫌疑。所以,留着这个 闲物 ,是不必要的。“
张敬怀耐心听着。
冯怡接着说:“再说,这个厉秘书,你退下来后,除了给你发发文件,并没有很多事可做。我最讨厌他那双眼睛,东张西望的,疑神疑鬼。好像家里时时刻会进来贼似的。留着这个闲人没有一点必要”
张敬怀还是耐心听着。
冯怡说:“再说,给你留着这部车子。你退下来之后,每天不去上班,又不去逛商店,有多少社会活动就算一个星期有一次社会活动,去一次书店,一个星期才两次。过去咱们不算经济帐。可是国家养着一辆专车,不算司机的工资,各种费用,得一两万元吧。你这个一辈子为人民利益奋斗的老党员,让几十个农民一年的劳动,养着你很少用得着的一部车,心里能平衡吗再说,一个大司机闲着,你能保证他不出事前天”晚报“上登了一则消息:一个汽车司机,借由拉着一个女孩子,到了市郊,在车上先行强犦,再杀人灭口。后来公安局侦破此案,原来是某退下来的首长的司机。首长可以不负刑事责任,负不负管理教育不严的责任”过了一刻,冯怡又补充“况且现在出租汽车越来越多,出门招手就有车,方便得很。我想你不会因为坐着出租见了同志、朋友什么人的,觉得低人一等吧,我不相信你的觉悟那么低。”
“最后,最重要的是你的工作,我看你不想接受人大主任这个职务,是对的。
要退,就彻底退何必再搞一段 安慰赛 呢“
冯怡停了好久,不说话了。但张敬怀等着她说下去。
冯怡把一杯茶,像饮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了,才接着说:“咱俩个比起来来,你好像是一座大山,我只是一芥草民。这些事,本来不该我说三道四,可是谁让我是你的 友女 呢说错了,说了一些让你不高兴的话,说了我不该说的话,这就要请你原谅了”冯怡在这里才停下来。
张敬怀还是半天沉默不语。
冯怡接着说下去:“你问我美国,我讲了许多情况。他们是资本主义,不和他们比,好像也没法比。美国总统换了届,上任总统在下台那天,办公室、汽车、秘书、服务和保安人员,要在当天24点0 分交出来,法律都是有规定的。一下台,就是普通老百姓。你这个无产阶级革命家,还没有他们开明我不相信”
张敬怀也端起茶杯,像饮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把一杯茶喝完,才说:“小冯,我的好女儿,你这些话,我何尝没有想过呢你说得对,也完全说到我心里去了。但是要真正下决心,总得一个过程吧”
冯怡说:“难什么也许这些东西,你丢不得但丢掉了,就说什么也没有了。可是有一点你是有的,就是你有了自由我在出国之前,就有这种想法,让你退下来。一旦退下来,离开你生活的圈子,你就是 自由 的富翁。”
张敬怀叹息着说:“地位,以前是没有的,后来有了,现在又没有了,返朴归真;权力,以前是没有的,后来有了,现在又没有了,返归真;威望以前的没有的,后来有了,现在又没有了,返朴归真。”
冯怡哈哈大笑,拍着巴掌:“我的好老爸呀,你还是想通了。”
“不,早就想通了。可是还得吃一副 催化剂 呀”
冯怡想了想,又说:“下面这些话,就有点 干涉内政 的嫌疑了:我建议,你还是应该把艾荣和胜美接回来。不管有多少矛盾,到底是一家人呀”
“破镜重圆”张敬怀迟疑了一下“她们娘俩都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况且我听说,她们的事业有大发展,日子过得比我舒服多了。她们既然出去了,就难再回头的。”
“我可以去说服她们。”
“那就劳驾了,就看你这个 社会学 博士的三寸不烂之舌了回来也是多生闲气。你试试吧。”
停了一刻,张敬怀问:“你的工作呢总不能老是跟着我吧”
“你说呢”
张敬怀说:“你原来是林钢的干部,出国时是 停薪留职 ,你还回林钢怎么样你总得生活,要生活总得有个地方给你开工资呀这一点很容易做到,和卜奎说一声就行。况且你还有你自己的事业呀”
“我已经想好了,”冯怡说“我想,我研究社会学,就研究你。你这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政治经验,生活历程,党内外的运作规则, 风土人情 ,从苏区、长征,到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历次政治运动,改革开放……够我研究一辈子了。
研究了你,就研究了中国社会,研究了中国革命。以前我听卜奎说过,你要他研究过苏区的什么事。我想和你谈谈你的一生,你所走过的曲折道路,帮你写一本回忆录,这可能是一本很有br /gt;</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