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科幻小说 > 白色禁区 > 正文 第10节
    夏槐放下指甲刀问:“你不问问去哪里?”

    尹舜静默许久,似乎是认真看书而没听他说话。片刻沉寂过去,他小声地回应了一句:“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然而此时的夏槐顾着给夏楠发消息,没听见他这句话。

    明天哥哥带你去看妈妈。

    夏槐这条消息发出去没多久,夏楠立即回复:日出西山呐!

    次日清早,尹舜跟着夏槐先去超市买水果,然后坐车去残疾人活动中心。

    来到残疾人活动中心,尹舜看见大门口有一个长发女孩笑着向他们招手。

    长发女孩坐在轮椅上,两条腿用一块布盖着,她长得和夏槐很像,笑起来都有两个小梨涡。

    夏槐告诉尹舜:“我妹妹夏楠,在这里当管理员。”

    这是夏槐第一次带尹舜接触他的家人。

    夏楠开心地推着轮椅过来,一边推一边喊“哥”,笑得阳光灿烂的,好似心中没有一点y-in霾。

    夏槐很少见妹妹情绪低过,他常常不住想:人生大概只有经历过真正的苦难,才会看得通透变得积极乐观。

    夏楠17岁那年失去了双腿,走出长达半年的y-in郁后,她再也没为双腿掉过一滴泪。她常说自己是幸运的,她只是失去双腿,没有失去生命,尽管残疾了,还有人愿意给她工作。

    残疾中心的人向夏槐提起她时全是夸赞,说她是这里的开心果,经常会组织活动让这里的残疾人开心,她在的地方,阳光好像永远都会跟随。

    夏槐过去帮夏楠推轮椅,夏楠问跟他来的这个男生是谁。

    尹舜主动介绍自己:“我叫尹舜。”

    尹舜很少主动理会人,因为这个人是夏槐的家人,所以他会礼貌对待。

    夏槐简单地告诉了夏楠一句,尹舜是以前家里那个湘姨的儿子。夏楠立马明白,没继续追问尹舜的身世。

    接到夏楠后,夏槐到马路上拦了一辆的士。

    后车车门打开,夏槐把夏楠抱上座位,再将她的轮椅折叠起来,放到后备箱。

    夏楠是个自来熟的人,和尹舜第一次见面,就不把他当外人看了。路上总爱和尹舜讲他们以前的故事,尤其爱讲夏槐小时候的糗事。

    夏槐气得几次想堵住夏楠的嘴,可见尹舜居然难得会一路笑到尾,也就强忍羞臊让夏楠继续掘他老底。

    幸好的士司机速度快,没一会儿车就开到第一医院门口。到达目的地,总算让夏楠叭叭不停的嘴消停些。

    夏楠和夏槐的母亲在这家医院住院,几年前她脑子受伤,自那以后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脑子里的血散不开,需要长期住院治疗。

    好在出事前夏妈妈自己买了医疗保险,保险公司承担了大部分费用,才不至于让夏槐承担巨大的费用压力。

    第二十二章

    夏妈妈目前处于清醒状态,不过自从她脑子受伤后,即便是清醒着,人也是傻乎乎的。

    三人来到病房,夏妈妈正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一天,两天,三天……”

    夏楠推着轮椅进去:“妈,我们来看你了。”

    夏妈妈看了她一眼,没理会她,继续掰手指数:“五天,六天,七天……”

    尹舜好奇道:“她在数什么?”

    “在数我爸离开的日子。”夏槐说,“二十年前我爸去外地打工,我妈天天数日子等他回来,最后却等来工长的死亡通知。”

    尹舜默了一会儿,问:“怎么去的?”

    “山体滑坡,脊椎骨直接被压断了。”夏槐叹了口气,走进病房,来到神志不清的母亲面前,“妈,我和小楠来看你来了。”

    “八天,九天,十……十……”夏妈妈一个“十天”没数下去,也没理夏槐,眼睛直勾勾盯着尹舜发呆。

    夏槐把尹舜拉到夏妈妈跟前:“这是尹舜,湘姨的儿子。湘姨,你还记得吗?”

    夏妈妈脸上蓦地绽出和蔼的笑容,拉住尹舜的手说:“我儿媳妇真好看。”

    “……”夏槐懵住,“妈你在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夏槐仰天狂笑。

    夏槐焦急道:“妈,他不是你儿媳妇,他是湘姨的儿子!”

    夏妈妈拍着尹舜的手背问:“儿媳妇你多大啦?”

    夏槐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夏楠倒在轮椅上直拍肚子。

    尹舜回答:“17.”

    夏妈妈责怪的眼神看向夏槐,怒骂道:“怎么这么小你就要了哇!”

    夏槐欲哭无泪地:“我……”

    “17还太小了哇,你得让我儿子等几年。”夏妈妈看着尹舜的表情又是爱惜又是心疼。

    尹舜乖巧地说:“好的。”

    夏楠转着轮椅:“我嫂子17岁哈哈哈哈哈哈!!!”

    夏槐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接下去的时间,夏妈妈几乎没理过夏槐和夏楠,图新鲜似的,左叫尹舜一句,右叫尹舜一句。

    夏妈妈叫:“儿媳妇。”

    尹舜应:“欸。”

    夏槐崩溃地:“你怎么还应上了!”

    “你跟妈说说,那兔崽子对你还好吗?”夏妈妈指了指夏槐。

    尹舜说:“很好。”

    “真好还是假好哇?”夏妈妈郑重地劝诫夏槐,“媳妇是你心头宝,不能欺负媳妇好,欺负跑了你没地找,看你这崽子上哪再讨。”

    此时病房里的电视正放着,夏槐当即拿起遥控换台,怒道:“这电视怎么老给我妈放相声!”

    夏妈妈叫:“儿媳妇。”

    尹舜应:“在。”

    “来多吃点j-i蛋。”她拿起病房里今早送的两个j-i蛋塞进尹舜手里,“多吃j-i蛋身体好,生的儿子能跳跑,来年抱俩明儿抱仨,逗得我老婆子笑哈哈。”

    “……”

    “……”

    这回尹舜跟夏槐双双无语了,夏楠已经笑到快背过气去。

    夏槐听母亲讲了一早上的单口相声,尹舜让她喊了一早上的“儿媳妇”,夏楠一早上险些三回笑背气。

    夏槐给母亲切好一盘水果,老人家还没来得及吃上几口,护士便推门进来提醒道:“该输液了。”

    夏妈妈不肯去床上输液,依依不舍地拉着尹舜的手:“我还没和我儿媳妇好好聊天呢。”

    尹舜好声劝道:“阿姨,你先去输液,输了液,我们再好好聊天。”

    夏妈妈瘪着嘴上病床,护士给她上点滴。点滴输了没一会儿,夏妈妈就睡了过去。

    夏槐看着睡沉沉的母亲,问护士:“她下午能醒吗?”

    护士丢下一句“不知道”,出去忙活别的事情了。

    中午,夏楠在病房里守着母亲,夏槐和尹舜去医院食堂买饭。

    趁着和尹舜单独相处的机会,夏槐满怀歉意地说:“媳妇儿……不是,尹舜,我妈她现在有点糊涂,今天早上让你……”

    尹舜边打菜边说:“没关系,阿姨开心就好。”

    夏槐感激地说:“谢谢。”心中可惜地叹着:湘姨你怎么不生个女儿!

    夏妈妈一个下午就这么睡了过去,直到医院下班也没醒来。夏槐和夏楠知道,她又进入昏迷期了。夏槐望着母亲的睡容发怔,尹舜望向他的眼,那双澄澈的双眼,在一瞬间,y-in霾遍布,仿佛坠进了无尽的深渊。

    尹舜尝试着要去抓住他眼神中的秘密,可是很快,夏槐就闭上双眼,再度睁开眼时,莹润的泪花盖住了那片y-in霾,掩住了y-in霾背后的一切。

    夏槐的房东打了一张木床,本来是想送给邻居的孩子的。前几天房东在路上遇见一条野狗,差点被咬了,邻居的孩子拿石头赶跑了野狗。

    房东一直说想谢谢那个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听邻居说想让孩子自己睡一屋,要给他买张床,房东便回来加工做了张木床送过去。

    可惜邻居家的门太矮,木床横着拿竖着拿都拿不进去,最后只能算了。

    夏槐在家俱店里买的一千多块的床,好几天过去都还没送来,干脆打电话去退货,拿两斤牛r_ou_跟房东换了那张结实的木床。

    尹舜房里的床这回结实了,终于没有借口再和夏槐睡一个房间。

    夏槐可能没发觉到,自从尹舜和他一起睡后,他就没再做过那个梦。尹舜回自己房间的第一天晚上,那个梦又跑来缠上他。

    梦里婴儿无声的啼哭,女人尖锐的哀嚎,男人痛苦的抽泣,脸上火辣的疼痛,那群人的窃窃私语。这一切真实得仿佛此刻正在发生,有时他常常会想,这么多年来的经历才是他的一场梦,他或许从没离开过那一天。

    或许哪天一觉醒来,他还是那个十岁的孩子,仍身处在老家的房子里,眼前站着那几个乡村警察,舅舅和舅妈瘫在他的房子里,夏楠躲在他怀里哭泣,打过他一巴掌的母亲正在辱骂他。

    醒来时,天花板是房东家熟悉的天花板,脸颊上的泪水已经冰凉。

    夏槐起身撑着额头叹气,穿上外套出门,点了一根烟往天台走去。

    来到天台,吹出一口缥缈烟雾,夏槐猛地咳了一下。

    趴在天台围栏咬着吸管喝橙汁的尹舜侧头看他,吸溜一口橙汁上来,淡定地:“嗨。”

    “你怎么在这?”夏槐连忙把烟扔地下,踩碎了。他不希望让尹舜抽到二手烟。

    “半夜老听见你哭的声音 睡不着,上来透透气。”

    夏槐尴尬地笑了笑,搬上惯用的借口:“我做噩梦睡不着,也上来透透气。”他走到尹舜身边,对着冰冷的空气重重地透了一口气。

    尹舜橙汁递到他面前:“喝吗?”

    夏槐本想说不用,可尹舜直接把吸管递进他嘴里。他愣了下说“谢谢”,接过橙汁喝起来。

    尹舜注视着他脸颊上余留的泪痕,说:“你心里有事。”

    夏槐吸着橙汁说:“谁心里没几个事?”

    “你当协警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参加转正考试?”

    夏槐把橙汁吸得滋滋响说:“能力不够呗。”

    尹舜说:“撒谎。”

    吸管里的橙汁掉回瓶子里了,夏槐半晌无话,随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和心里的事情有关吧?”尹舜几乎是肯定地问。

    夏槐默认,他放下橙汁,望着尹舜:“你真的想知道?”

    尹舜没说想不想,只是问:“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怕你知道了以后,就不愿意待在这里了。”夏槐笑着说。

    “你不是说过,我和正常人不一样吗?”

    “……”

    夏槐无话了。

    他从没将心里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他觉得这个心事自己能藏一辈子。包括以后结婚,生子,也不会告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知道。可人生就是会有这么些时候,一个人实在撑不住,正好身边有个人,就会忍不住想向这个人倾诉倾诉。

    不指望得到什么安慰,只希望快被灰霾包围住了的心脏能有个喘息的时候。

    夏槐望向远方,缓缓讲起他压在内心多年的事:“我十岁那年,舅舅和舅妈生下了我表弟,孩子满月的时候,他们在我家借了块地摆满月酒。那时候我们家在农村,外头有块亮敞地,摆了十几二十张桌子,村里十几户人来吃宴席。刚满月的表弟睡了,就放我房间里的床上。我妈和舅舅、舅妈在外面招待亲朋好友,那时你妈妈也在,她跟我是一个村的,当时在我们家当保姆。

    “大家热热闹闹的,谁也没想过会发生什么事情。中途我舅妈说要去看看孩子醒了没,她走进我的房间,没一会儿,她尖叫着,大声哭了起来。我舅舅第一个冲进房间大声问怎么了,随后,我们也听见了舅舅的哭声。

    “我妈和湘姨相继冲进房间,我和我妹妹躲在门后。我们看见舅妈抱着孩子瘫在地上,我舅舅抱着他们,痛苦地哀嚎。”

    说到这里,夏槐停顿了一下。眼里眸光晦暗,少顷,他沉着嗓音:“我表弟死了。就这样,无缘无故死在了我的床上。”

    尹舜眉梢动了动,他在脑海中构建出了那个场景。农村带庭院的土房子,十几桌客人,房间,床,死婴,死婴的父母,夏槐兄妹俩,夏妈妈,还有他那个做保姆的母亲。

    第二十三章

    “我和我妹妹当时还小,对死亡还很恐惧,更何况死的是我们的弟弟,所以我们也跟着哭了起来。没一会儿,村里的警察来了,当场断定我表弟是缺氧而死,很有可能被子盖多了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小孩儿么,很容易的就会没了的。他们说这叫‘蒙被综合征’,然后问,谁给他盖那么多被子的?”

    夏槐又是一阵沉默,尹舜以为他回想起那个痛苦的场景说不出话来,侧过头去,才发现他在喝橙汁,大概是话说多了嘴干。

    最后一滴橙汁喝干,夏槐把空空如也的瓶子递还给尹舜,接着往下说:“舅舅和舅妈平时很注意这些,只敢给他盖小包被,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过了很久,我站出来,说我怕他冷,所以把我的棉被给他盖。我妈当场扇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我现在还觉得疼。”

    说完这段话,夏槐呆了呆,他从没想过这段话会这么顺畅地从嘴里说出来。以前以为说出这段话需要很大的勇气,想不到只需要轻松地动一动嘴巴,花几秒钟的时间,这个过程就讲出来了。

    但是故事还没完:“这时一个喝醉酒的退休老警官跌跌撞撞地走进来,神志不清地喊着‘孩子一定是被人捂死的!被人活活捂死的!在这里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进来捂死他!’

    “没人听信那个醉酒老警官的话,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平时小矛盾会有,但谁也没太得罪过谁,吃酒席时也没见到有人进我家房子,谁会干这种事情?村里的警官当天就破案,我表弟,是被我……”夏槐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尹舜望见他眼里泛起的红,心脏微微地疼痛。

    “那时我还太小,不用承担法律责任,警察说两句就没事了,可村里人的闲言闲语终究抵挡不住,他们管我叫杀人犯,说我妈生了个祸害,我妹妹在学校也总是被人欺负。

    “后来我们一家三口离开村子,和村子里的所有人包括我舅舅舅妈断绝了联系。湘姨,也就是你妈妈,她回老家前建议我们来海岛市发展,说这边人思想比较先进,不会嘲笑带孩子的单亲妈妈。

    “刚来到海岛市,日子过得很苦。我妈妈很坚强,她一个人带着我们两个孩子,什么工作都做,可有时还是交不起房租,经常带着我们四处漂泊。

    “这还不是最苦的时候,小楠17岁那年出车祸,腿没了,我们全家人感觉像是世界末日到了。”

    夏槐望着暗漆漆的天,那些年的辛酸溢涌在喉头。

    尹舜手动了一下,想去抱住他,迟疑很久,始终没做出那个动作。

    一口唾沫咽下去,喉咙是疼的,夏槐说:“还好,那年海岛市组建了一个公益性的残疾人联合组织,我妹妹成了他们帮助的对象。

    “他们帮小楠申请到政府资助,之后小楠在组织表现好,被他们聘做残疾人活动中心的管理员,有了点收入。我高考考上了大学,本来不想去读,想直接出来工作,我妈不肯,偷偷回了趟老家,把我爸留给她的唯一的房子卖了,拿来的钱全供我读大学。

    “我大学毕业后,机缘巧合下当了协警,虽然工资不多,但也算有了自己的资金来源,我妈终于不用那么辛苦。”

    “你既然不肯参加招警考试,为什么这么多年了都不换工作?”尹舜觉得奇怪。协警一个月才一两千工资,夏槐既然大学毕业,家里又那么苦,没理由不去换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

    夏槐想了一会儿,淡淡笑道:“爱好吧。”

    他不敢说出心里话,不敢说出选这份工作的原因。

    他经常会想起当年那个退休警官说的话,他常常在想,也许老警官说的是真的,也许有一天他能为自己洗清冤屈。可每当那个梦缠上自己时,他就觉得那一切都是幻象,永远不可能实现。

    罪恶的人总想洗刷自己的污名,可他做不到完全欺骗自己。

    “阿姨她……后来为什么病了?”尹舜想了解更多,想了解夏槐的一切。

    夏槐叹了一息:“两年前在我表弟忌日那天,我舅妈不知怎么找上门,她和我妈大吵了一架,争执之中把我妈推倒。我妈脑子撞到门,送进医院抢救了回来,可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说出这一切的夏槐其实没有觉得好受多少,只不过心里的压力,竟也意外的不那么沉重了。他庆幸,庆幸今夜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尹舜看清夏槐眼中那片y-in霾下藏着的秘密了:“所以一直以来,你都觉得你表弟是因为你才会死的,你家今天发生的一切,也间接跟你有?”

    “这是事实。”

    “这不是事实。”尹舜反驳道。他有一肚子可以否定这个结论的话,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哪句先出口。

    楼梯脚步声噔噔响,搅乱了二人的氛围。

    尹舜和夏槐一同向楼梯处望去。只见一块毯子正向上移动,毯子下藏着个脑袋溜滑的人。

    “大叔?你怎么也上来了?”

    房东披着毯子来到天台,冷得舌头打颤:“听你俩开门又关门的声音,给吵醒了睡不着,上来透透气。”

    一个天台装着三个睡不着上来透气的人,这口气怕是没法全透过来了。

    房东在一旁哆嗦了一会儿,问夏槐:“你又做噩梦了?”

    夏槐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房东嗤笑一声说:“不是一两回了,以前有的时候,半夜叫得我在楼上都能听见。”

    夏槐又惊又尴尬,问:“那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